“绮罗!”皇阿玛叫绮罗。
埋头吸螺丝壳的绮罗悚然一惊,抬起了脸。
皇阿玛问:“你观这剑舞如何啊?”
我一下子想到《扇舞丹青》那日,皇阿玛给绮罗“似笔非笔,似剑非剑”的评语,心里恍然:曹寅预备这个剑舞还有跟绮罗一争高低的意思。
毕竟曹寅原是出了名的嗜好音律,遍集南北乐师,家班人才济济,广受赞誉。莫愁湖宴饮因为替曹頞抬轿子都未尽全力。
绮罗去莫愁湖原是个意外,而绮罗的缺点也很明显——舞蹈于绮罗就是样爱好,家常并不似曹寅家班舞伎一般练功。绮罗一舞成名更多地是拈了形容绝色和弦舞两个巧宗儿。
真说到舞蹈技艺,刚剑舞舞伎身轻如燕,跳得高、跃得远、腾空久、各种翻身、旋转、倒踢紫金冠,功底技艺无不压绮罗一头。
绮罗眨眨眼,放下手里的筷子,慨然鼓掌:“好!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诗圣这几句诗大概是古往今来对剑舞的最高赞誉了,绮罗这么答原不算错,就是这是诗圣的观感。
俗话说“见仁见智”。似唐张旭观公孙大娘剑舞悟狂草,成为草圣。曹寅安排这剑舞原是跟绮罗打擂台,绮罗一门心思都在吃席,多半还没回过味儿来,完全地答非所问。
皇阿玛一准不能满意。
皇阿玛微笑点头,吩咐:“既是好,想必已记住了,这便就下场舞一曲吧!”
绮罗两只杏眼定住。我不忍直视地垂下眼。
唉,我就知道,皇阿玛不好欺,这不就跟绮罗翻《踏歌》的旧账了,绮罗这下踢到铁板了!
现要怎么办?
我飞快思索:绮罗刚埋头吃螺丝,压根就没看剑舞。多半舞不出来,那就要想法子借口不下场,呃,可以往才疏学浅,需要回家练习上推……
梁九功亲跑过来叫怔愣住的绮罗:“绮福晋,绮福晋!”
绮罗的杏眼终于又能转了。
“皇上圣明,”绮罗离座跪下,一脸凄然:“奴婢后院妇人,只得平常挥挥扇子,甩甩衣袖的气力,拿刀动枪是万万不成的。”
我……
我知道绮罗惯会躲懒,去岁围场就拿她那双手要绣花不能学骑马拉缰绳磨粗了来搪塞我。
我万没想到当着皇阿玛、太子和一众御前地方百官绮罗也能如此光棍——直承自己不行,不接招。
反应过来,我禁不住赞叹:聪明!
看过《扇舞丹青》的都知道,曹寅今儿安排剑舞就在给自己找场子。
绮罗是我的庶福晋,身份尊贵,人前舞蹈原是兄妹携手给皇阿玛助兴,不是跟曹寅争风,有什么必要搭理曹寅挑衅?
如此即便会也说不会,才符合妇人“卑弱第一”、“守拙藏德”的本分。
过去几个月,绮罗《女诫》没白抄,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噗——,十三弟绷不住笑出了声,太子抿紧了嘴,尤强自忍耐。
皇阿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问我:“老四,她平时在家也是这般惫赖?”
岂止!完全地扶手不动!天知道我为哄她跳一支《西洲曲》费了多少心力?
当然这么丢人的话是不能告诉皇阿玛的。特别是皇阿玛已质疑我管家能力,我不能再自投罗网。
再曹寅是皇阿玛的心腹,绮罗跟他打擂台,赢了招他记恨,输了,更没必要,没得还让绮罗误会我不维护她,跟我置气,天知道又会干出什么来?
围场《踏歌》的教训尤在眼前,无论打哪儿考虑,我都必须帮绮罗推了这剑舞。
“回皇阿玛,绮罗通唐舞,只是于剑舞——”生平头一回御前撒谎,还是为个妇人,我不免心虚,狠狠心,方一气说道:“儿臣也曾使她跳过,偏她连起式剑诀也没捏动。”
也不全是撒谎。我告诉自己:绮罗气力确是不大,使一个力的软弓,箭都射不上靶。
舞剑还是省省吧,绮罗没得拉伤了胳膊,当众哭啼,比眼下更难堪!
“既是这样,”皇阿玛微一沉吟,即吩咐绮罗:“你就下去舞舞袖子吧!”
不再舞剑,改舞袖子——袖舞?
《韩非子》云“长袖善舞,多钱善贾”。袖舞跟弦舞一样古来有之。即便唐时袖舞也很流行,有“纤腰弄明月,长袖舞春风”等句。甚至于宋时,也有“踏歌女子,罗袖飘摇”——我忽然醒悟:《踏歌》舞蹈并不仅是且步且歌的踏歌,还是现已失传的袖舞。
自打元后,戏曲风行,舞蹈式微。古时汉人的长袖广袖大袖,现如今都只在戏曲生旦身上里才能见,且表演都是简单的“折袖”、“掩袖”,舞蹈就更别提了,远没有《踏歌》里花样繁多的扬抖抛绞,万种风情。
曹寅既安排曹頞带她的手帕交舞《踏歌》,必然已对《踏歌》各方考据,以至于无可能编排出能替代的歌舞!
绮罗能舞《踏歌》,想必也能舞汉唐袖舞——今儿的《剑舞》就是抛砖引玉,无论绮罗说什么,都舞定了!
“嗻!”绮罗愁眉苦脸地准备去了。
皇阿玛跟曹寅笑道:“荔轩,绮罗既是舞袖子,刚那个剑舞的曲子怕是不合适,你去问问她要什么曲子,让乐师作些预备!”
“皇上圣明!”曹寅躬身领命:“奴才这就去过去预备!”
我就知道,我早知道,皇阿玛撇开绮礼这个硬茬,就是釜底抽薪,掏绮罗曲子,这不就来了吗?
胤祥望我一眼,我恍若未觉。
绮罗虽是我的庶福晋,但我一个皇子,还能埋怨皇阿玛不信任我这个成年儿子,越过我使唤得力心腹办事不成?
不得皇阿玛信任,原就是我当儿子的过失,是我的错,我无能!
两杯酒下肚,胤祥憋不住问我:“绮福晋今儿会跳什么?”
我怎么知道?绮罗任性,不想下场被逼下场,天知道会干出什么来。
扫一眼高无庸。高无庸出去兜了一圈回来悄声告诉:“爷,绮主子跟舞伎要了把纨扇,又拿出了手绢,看着似要跳扇子舞。”
还是扇子舞?不过折扇改纨扇——纨扇团团,又叫“团扇”,不仅没有折扇合拢后的剑形,还有“团团圆圆”、“和气致祥”的寓意,绮罗以扇明志,改得不错。
就是这舞蹈换了,我关心:“曲子呢?”
换了没有?
“回爷的话,绮主子正跟曹大人演示曲子!”
演示?《高山流水》何需演示?所以还是换了。
我很失望。曹寅轻而易举地拿到绮罗曲子,皇阿玛这下该更不相信我,以为我无能了。
“演示的什么曲子?”胤祥望我一眼追问。
“回十三爷的话,曹大人跟绮主子请教舞曲名。绮主子说曲子倒是有,只是先前未曾预备,现火烧眉毛的,不好难为乐师。”
绮罗不愿给曹寅曲子,连曲名都不给?真是太好了!
就是曹寅老狐狸,我喜忧参半:可不好糊弄!
“曹大人说无妨。皇上宴饮,最少得两个时辰。绮主子只管给出曲谱即可。”
两个时辰就能预备出舞曲。我想起刚刚的剑舞,不免灰心:曹寅有备而来,不挖出曲谱不罢休啊!
“绮主子找了把琵琶,回曹大人说写谱子费时,眼下时间紧迫,就以奏代谱吧!绮主子也没说曲名,也没等乐师,上手就弹了。”
琵琶,不是瑶琴,那就不是弦舞!
我方觉出一丝安慰。
绮罗最会改曲编曲,揣了一肚子乐曲,随便弹一支敷衍曹寅也是个法子。
呃,还以奏代谱,绮罗这是恼了曹寅,给曹寅划道儿呢!
果然绮罗不是好欺负的!
曹寅以为凭他几句话,就能哄绮罗乖乖交出古琴谱,做梦去吧!
“呵,”胤祥听笑,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追问:“曹寅精通音律,高无庸,你绮主子既然出题考曹寅,一定是弹了首全新曲子吧?”
“十三爷明鉴,”高无庸答应:“就奴才听的那一段,确是前所未闻。”
高无庸通不通音律我不知道,但他耳力好,既说没听过,那就不是常见曲子,现就不知道曹寅接不接得住绮罗的题了!
曹寅是皇阿玛的心腹,跟绮罗要曲子也是秉的皇阿玛谕旨,绮罗跟曹寅斗法,我若搅和其中,唯一的立场就是秉旨而行,自拆墙角,帮着曹寅跟绮罗讨曲子,我何苦来哉?
“高无庸,”我问:“你绮主子舞蹈,都是秦锁儿伺候梳头,秦锁儿过去伺候他主子了吧?”
“爷放心,奴才过去时春花、秦栓儿、秦锁儿都已在绮主子跟前待命!”
这么快就得信来了?
我点点头,不再多问——有什么不明白,回头问两个暗卫就好,犯不着现在出头招眼。
……
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曹寅才一脸说不来地进来,没头没脑地回奏:“皇上,绮福晋准备好了。”
我打量曹寅,心里着实好奇:绮罗什么琵琶曲把曹寅逼成这样?
皇阿玛龙目一闪,首肯:“好了就开始吧!”
随着皇阿玛一声令下,绮罗头戴花冠,身披璎珞,似传说中的仙女一样衣带飘飘地飞了进来。
“啊?”我震惊地望向绮罗的脚,确证她的脚跟我的脚一样踩的地上,但当抬起头,目光离开她的脚,便莫名地觉得绮罗腾云驾雾在空中飞。
皇阿玛脸上的震惊不比我少。也不止皇阿玛,太子、十三弟、马奇、揆叙、张廷玉、徐本、年羹尧等等无不是面露惊异,瞬息之间,偌大的厅堂完全地寂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卯牢了绮罗。
飞到场中,绮罗立定屈腿,抖散身上披挂着的蝴蝶翅膀一样的天水碧长绸,反掌掐印,即是一尊弘觉寺佛塔散花菩萨塑像。
原来那日绮罗定睛细看佛塔壁画天女像是在编排舞蹈!
绮罗的能原不在舞蹈技艺,而是舞蹈编排——绮罗现改这个舞蹈就是让皇阿玛亲眼见证她的编舞才华。
如此早前绮罗语焉不详地告诉皇阿玛《踏歌》舞蹈是她在南巡途中街头巷尾看来的,就不代表确是有这么一个舞《踏歌》的舞班,实际可能就是一个不想干的,呃,比如她告诉玉容的“柳树的枝条和舞女的衣袖飘摇在一起说不出的好看”,柳枝、舞女这些南巡路上最寻常的景致人物,甚至于连“记不得了”都情有可原。而在家练习很久,也可以解释为编排舞蹈。
绮罗这便就澄清了她围场回皇阿玛《踏歌》舞蹈问话是如实回话,没有撒谎欺君——绮罗从没说过有这么一个舞班。
让曹寅拿着《踏歌》找舞班完全是太子自己的主意。
绮罗最大的错就是谦虚,没当众跟皇阿玛夸口自己会编舞!
而谦虚历来都是一个妇人的美德,所以绮罗的错也不是错。真正错的是见识有限,才能有限,还自以为是怀疑、造谣、诽谤绮罗撒谎的人——扫一眼前方皇阿玛、太子、曹寅脸色,我不免感叹:绮罗真,真是太聪明,太会给自己圆谎了!
音乐响起,一支竹笛跟沟通仙凡两界的香烟似的吹得飘飘渺渺,而绮罗也似为香烟催出定的神仙菩萨一样闻声而动,舞动长绸,在我眼前平地飞升,跃过茫茫云海,翱翔九天……
人是不能飞的。能飞的除了长翅膀的鸟雀就是天界能腾云驾雾的神仙菩萨。我不知道绮罗是如何做到的,总之她确是翻转着手印挥舞长绸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旋转飞翔,两条腿也似踩在云端上一般曲折浮沉。
我跟传说里所有误闯入天界的凡人一样屏声静气,不眨眼地看着,生怕错过一丝天机,留下终生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