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呼啸,沙砾横飞。
黑云从南方天际一点点弥漫过来,街巷上已是飞沙走石,行人神色匆匆找地方避雨,小商贩收拢着货物,唯有一队人马气势汹汹,朝一处勾栏瓦舍奔去,
说起来,昌乐与秦昂也算从小一起长大,现在的官家还是太子时,他们几个差不多年纪的都为太子伴读,
那时,钟行简陪读最为认真,昌乐和秦昂则经常逃学,只是他俩各逃各的,各有各的帮派,偶尔看不顺眼,就会打一架。
是以,昌乐最知道去哪找秦昂。
昌乐带人闯进屋时,秦昂正云雨过后衣衫不整地躺在美人腿间。
美人吓得失声尖叫朝被褥里钻,秦昂就这么大大咧咧坐起,散挂在身上的衣袍就像破布,无半点遮蔽之用,
“怎么,□□来了?!”
昌乐也不避讳,看他那样如同看一块烂肉,双目嗔圆,
“你知道就好。”
废话也不多说,命手下将他就如此衣不蔽体地拖到楼下大街上,
长尾鞭嘶鸣,秦昂身上多出一道又一道狰狞外翻的血红印记。
昌乐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蔑着他,
“秦昂,你纵然仗着你父亲的滔天权势又如何!今日我就告诉你,这天下是谁家的天下。”
“敢动我的人,我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蝼蚁。”
“就算我今天打死了你,中书令又能奈我何!”
高昂的嗓音混着风沙直上九霄,天生贵胄,就是如此傲立于天地。
秦昂自然知道,他从小就知道。
从小他受了昌乐的欺负,父亲总让他忍,其他无论什么人,他杀了便杀了,打了就打了,父亲都可以帮他摆平,
唯有皇家。
天威在上,自小忍气吞声惯了,他倒是也就这样接受了。
天雷震响,硕大的雨滴砸向地面,也砸在秦昂血迹斑斑的伤口上,双膝旁,一条条蜿蜒的血河蜿蜒到仓皇奔走的人脚下,
他的血就这样被他口中所谓的贱民踩踏。
秦昂平时没有正形,却在这时,脊背挺直,双目猎鹰般直勾勾盯着昌乐,
“真不该便宜了王致远那小子,我应该向官家求旨赐婚,娶你为妻,让你在我身下呻吟嘶吼。”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如穿行在冷雨里的阴风,带着地底阴暗角落里鼠虫蛇蚁的肮脏,
一阵呛人。
昌乐命人堵了他的嘴。
直到将他一脚踹在地上,才大摇大摆地离去。
*
小厮们把奄奄一息的秦昂抬回中书令府时,中书令夫人心疼儿子直接昏过去,醒来哭嚎着,非要让中书令冒雨进宫面圣,
“你这个死老鬼,这可是独一根的儿子呀。他怎么这么苦命啊,和他的哥哥们一样苦命啊。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中书令急得来回踱步,直到听太医们说伤情已经稳住,才即刻出门,朝皇宫而去。
到了宫门口,中书令下轿后,十步一叩首,冒雨喊冤跪到崇政殿,
“昌乐公主无缘无故当街鞭打我儿,请官家做主。”
此举太为震撼,甚至中书令还没走到崇政殿,早已传遍百官,中书令还没走到崇政殿,早有官员赶至,跟在其后一齐磕头,
一时间,成了道压人心魄的场面。
年轻的官家在殿内摔了笔毫,“他们这是要干什么!逼宫造反嘛。”
话虽这么说,可朝堂上半数的官员都来了,昊帝也不得不拿出个态度,
他高高地站在崇政殿廊下,视线被雨幕遮住,看不清眼底的不快,负手而立中多了些许威严。
“把这些官员的名字都记下来。”
轻描淡写间,这些官员的咽喉已经被锁住。
约么等了一盏茶功夫,中书令他们终于跪走到昊帝脚下,
“求官家替老臣做主。”
方才那一会功夫,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有人禀报给昊帝,说什么秦昂冤枉,不过是被公主打了,向他施加压力罢了,如果换作一般官员,早已自行处理掉了。
“中书令放心,秦爱卿的事朕已经知道,朕一定会还他公道。朕绝不会让官员寒心。”
说罢,吩咐殿前司,“传朕旨意,昌乐公主跋扈乖张,不束官束,重打五十大板,禁足三月,以儆效尤。”
“官家~”中书令嗓音发颤,哀声开口,似是对处罚不满。
“中书令,你难不成想质疑官家的旨意!”
嗓音不大,沉缓却有力量。大长公主从辇轿上走下,因她助龙之功,特赐辇轿入宫的恩泽。
大长公主从未用过,可这次,事态紧急,且要在中书令面前压他一头,才如此。
官家扶在大长公主身侧,她见中书令没再说什么,语气放轻,
“中书令,你我都是半入土的人了,这江山、这世道,总归是他们儿辈孙辈的,咱们何必为了孙儿们打架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呢!”
一句话,既隐射了中书令不肯去朝,又把事情简单定性成小孩子打架。
说得中书令更无话可说。
“中书令啊,昌乐打你儿子不对,可五十大板再加,可就是你想要了我孙女的命了。”
试图谋害皇亲,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臣不敢。”中书令沉声应下。
众官员知道,只能认栽了。虽有不忿,终究只能听命退去。
*
钟府里,跟这场闹剧一起的,还有另一拨哭天抢地。
刘玉得知了江若汐夜闹刘府的事时,手里的茶盏突然有些不稳,伴随着一声“滋啦”声,滚烫的茶水歪在手上,瞬时烫红,
可她浑身不觉得痛,随手抄起墙上挂的一把宝剑,气汹汹朝静尘院赶,
跑了一半头脑冷静一半,这样跑去也无济于事,把宝剑扔进湖里,提着裙摆朝安乐堂跑去,
“母亲,您可得为儿媳做主啊!”
昨晚的事也传到范氏这里,钟倩儿正幸灾乐祸朝母亲说着刘府的狼狈,刘玉不给她银钱买头面的仇算是报了。
此时刘玉冲进来,浑身狼藉,头钗歪斜斜地插在发间,衣袍也有些凌乱,这是她故意装出的凄惨,
“母亲,您可要给儿媳做主啊!江若汐欺人太甚,就算我弟弟想纳她妹妹为妾,那也是真心实意、真金白银哪,她们收了金子好坏不认账,还把我府上家丁打了。”
“这样也就罢了,现在街上都传遍了,说我弟弟招老妓,得了花.柳病。分明是她,她带了一帮老妓闯进我府上。这让我弟弟以后怎么娶媳妇呀。”
“你府上?”范氏挑着不顺的字眼质问她,全然没理会她的告状。
刘玉自知失言,一时语噎。
闷了半刻,又接着道,“求母亲拨给我些婆子,府丁,我要擒了江若汐,再去江府,把那丫头抓来,伺候我弟弟。”
范氏慢条斯理地饮着茶,“江氏昨晚用的府丁是老爷给的,你去找老爷要吧。”
那便是走投无路、伸冤无门了。
她想过世子会插足其中,可没想到,连公爹都。
见刘玉懵怔在那,范氏拿捏着架儿,“你呀,比起江氏还是欠些头脑和火候,你弟弟也跟着你一样没脑子,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你和你们刘府只能认栽了。”
“以后啊,多长点心眼,别以为在我面前多些小聪明,我不知道。”
刘氏面色骤然一白,瘫坐在地上看向范氏。
正要说什么,有婢女跑进门,“大奶奶,大长公主传话,让您和大夫人、二夫人到府。”
“下这么大的雨呢。”钟倩儿不满嘟囔,“不能等雨停了。祖母真是偏心江氏,肯定又要因为她兴师问罪呢!”
范氏心里也噎着火。
沿着抄手游廊朝府门前走,正欲见了江若汐劈头盖脸骂一顿,谁知门口小厮说,江若汐提前一个时辰前往大长公主府了。
江若汐前往大长公主府,倒不是因为昌乐主动去的。而是大姑奶奶与夫家和离回府了,大长公主不在府,传话让她到府陪着。
大姑奶奶先前嫁去了淮州转运使府上,一个行省的封疆大吏,生了两男三女,这几年却很苦,夫君喝醉酒便在那方面折磨人。
耐不住,她终是选择了和离。
“大姑奶奶,祖母让我安顿您,您这次回来,想住在大长公主府还是钟府?亦或是住在钟府边上的小独院里?”
江若汐特意加重了独院的咬音,因为介于上一世,这是最好的安排。
“虽说我是府上的女儿,可嫁出去的女儿就是外人了,我本该回来。”大姑奶奶眼角挂着饱含沧桑后的淡然与通透,柔声道。
江若汐前世对这位大姑奶奶的印象极好,是个看似温柔却是有主意的人,
因此,与她说话也不再拐弯抹角。
“可在我看来,娘家是一个女儿永远的后盾和退路。”江若汐也不似前世那样冰冷,是经历过什么后的纯粹,
“这个世道对女子太过不公,女子嫁人便似第二次投胎,好坏都不由自己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好人可幸福过一生,如若所托非人,如入地狱,却只能每天熬着。”
“大姑奶奶应该早些回来的。”
大姑奶奶神色暗淡一瞬,“并非我不想,只是我们身为女子的,不仅是妻子,也是母亲。都说没娘的孩子没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在续弦妻手里。还好他们都成了家。”
这就是一个女子的隐忍和担当。
江若汐默下气息,重新思考成婚与和离之事。
气氛似是被越下越大的雨压下来。
大姑奶奶打破愁闷,“我刚到京城就听说你开了一个茶楼和绣坊,收留苦命的女子。”
江若汐微微抬眸,神色淡然,“她们不算苦命的女子,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养活自己的手艺和地方罢了。”
“而且,茶楼和绣坊是二房的大姑娘和四夫人开的,我只是放了些银钱在里面罢了。”
大姑奶奶莞尔笑道,“但主意都是你出的,不是嘛?”
江若汐没有再否认。
两人又聊了些闲话,范氏她们闯进来,江氏站起福身,范氏没多注意她,愕然看向一旁的大姑奶奶,
“你回来省亲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大姑奶奶收敛笑意,坐在上首位置慨然不动,“我不是回来省亲,我和离了,回来住。”
“和离!”范氏嗓音略显高亢。不仅是不可思议的惊叹,更是护食般嫌弃。
她们俩之间的看不顺眼,可追溯到几十年前,孙辈都没出生,范氏刚嫁过来那会。
在范氏心里,婆母欺负她,也有大姑姐一份。
纵然分府住、大姑姐成亲许多年,这份警惕与对立,登时回归到两人身上。
大姑姐坐了她平日坐的位置,不甘示弱地坐到大姑姐对面,阴阳怪气道,
“和离回娘家?!大姑姐以后住在大长公主府也不错,只是,当年殷厚的嫁妆算是打了水漂了。”
“的确。谁能有大弟妹手紧,算盘打得叮当响,一点都不露出分毫。”大姑奶奶依旧笑得谦和有礼,却也句句见血。
嘲笑范氏出身商贾之家,小气得很。
范氏闻言,咬着后槽牙,“是呀,谁能想到,堂堂皇家,娶妻竟然看中的事妻家资产。”
当年昊帝刚刚登基之时,国库亏空,收回范府许多行当为国有,才慢慢好转,
因此,才娶了范氏为大房妻。
“不然,区区商贾之家,怎入得了我国公门楣。”大姑奶奶说话毫不客气,
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两人不分上下之时大长公主回府,得亏她回得及时,否则,这个殿里,不仅有范氏和大姑奶奶吵嘴,刘玉也要忍不住撕扯上江若汐。
“商量得如何了?”大长公主坐定后,全然不理剑拔弩张的氛围,直直地问自家女儿,“想好住哪了?”
大姑奶奶淡然一笑,“想好了,我就住在钟府旁边那座宅院里。”
那座宅院追溯起来,也是当年范府拨过来的产业。
“好。”大长公主应下,吩咐江若汐去办。
江若汐知道大长公主刚从宫里回来,却只字不提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若汐只能出殿门后自行打听。
很快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