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症?”
“正是。如若是寻常的身体病痛叶庄主定会派庄内医者为小姐看诊,而如若小姐得的是冲煞导致的魇症,那么叶庄主定会着人下山请人驱邪避祟,如此一来尚能拖上些时日。”谢寻微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道:“据在下所知,今日小姐来时路上恰好碰见过一个傩戏戏班,不知小姐可知这是哪家请去的。”
叶秋棠仔细回想了片刻,点头称是:“来时确是见过一个傩戏戏班,推算来看,应是江陵府知府江随江大人家请去为其独子驱病的。”
“驱病?不知此人是什么病症?”
“早年传闻说乃是喘症,但多年求访名医无数却久病未愈,且近年来此人多有疯癫之相。坊间多说此子乃是妖邪附体,人人得以避之,江大人为安民心,便借端午请来了傩戏班一试。我方才还见江夫人带江公子也来这龙华寺祈福了。”
谢寻微稍加思索,立时道:“甚好、甚好。你今日回府便装疯卖傻,只当是今日于此与那江公子冲煞中了邪祟,闭门不出。不出五日,叶庄主定会差人去请傩戏班子来为你驱邪,时下并非年节,江陵府的傩戏班子想必也就仅有在江知府府内能请得到,届时我会想办法混入其中,你可有什么信物可表明溪谷山庄身份?”
叶秋棠略一思量,解下腰间香囊,当即摸出一方海棠玉环递与谢寻微,和田玉质触感冰冰凉凉,玉环边沿刻着一圈忍冬纹,纹路干练流畅,与马车上所印别无二致,想来是溪谷山庄叶家的家徽。
叶秋棠蹙了蹙眉,不禁担忧道:“此物只能确保你可以在我溪谷山庄内任意通行,但如若想自由出入山庄,则仍需呈上我父亲手书的笺帖。这当如何是好?”
谢寻微将玉环好生收入囊中,道:“无妨,我随傩戏班子混进去便是,近几日你只消称病不出,再寻机会闹上一通,倘若那时仍没有等到叶公子回来,我自会另寻办法带你出去。”
叶秋棠犹豫半晌,双拳攥了又松,终是下定决心,郑重道:“姑娘是兄长同门,我信姑娘,秋棠一切旦凭姑娘吩咐。”
谢寻微轻“嗯”一声,转过身去,暗自舒了口气。此事她并无有十成把握,涉及婚姻大事,若非叶秋棠无路可走,谢寻微也不会贸然提议合作,将其与己一同压上赌桌。
但事已至此,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樊笼困兽,唯有借助此事方能有一线生机。
她勉力定住心神,好叫自己不去过多考虑此计不成会引发什么后果,只当在此之前思虑周全方有一搏之力。
神思飘浮之际,她欲绕回泥像背后,不料步履匆匆衣袖蹁跹间,竟将姻缘签筒拂倒在案。
“小姐,怎么了?”
祠内二人闻声均是一惊,谢寻微飞速拾起掉落的一支竹签塞进袖中,匆匆离去。
慌乱之中叶秋棠将签筒扶正,又跪在泥像前,高声应了一句:“没、没事,方才是我不小心碰倒了签筒。”
立时便有两名蓝衫侍女一左一右推门而入,前前后后扫视一番。
谢寻微尚未来得及爬回地道,只得藏身于泥像后,心如擂鼓,只盼这二人不再向前。
叶秋棠霎时面色苍白,下意识望向泥像。
月老神君长须长眉,一手拿着姻缘簿,一手执着拐杖,垂目看向堂前,神态慈祥可亲。
“无碍,不过是起身时绊到了蒲团,踉跄间碰倒了签筒,不必担心,我们走吧。”叶秋棠稳住声线,朝两位侍女解释道。
二人狐疑一瞬,又大量一番祠堂,见并无异状,只当是自家小姐伤心所致,便不再上前,一左一右跟在叶秋棠身后出了祠门。
谢寻微听到三人离开,立刻推开石板拾级而下。
地道之内,神秀大师似乎睡了一觉,见她回来,才坐起身,他打了个哈欠,问道:“怎么样,你的那位小友可曾找到你?”
谢寻微顺势摇了摇头,答道:“不曾找到。想必是往别处去寻了,日近黄昏,我们也走吧。”
神秀抖抖袈裟,站起身,忽地指着谢寻微道:“你这女娃娃,还说不是求姻缘,不求姻缘在袖里头藏着这姻缘签作甚?”
谢寻微这才想起方才匆忙之中藏在袖中的竹签,连忙掏出一看,竟还是个上上签。上书有云:
--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
“捡来的,不作数。”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极不在意地将竹签塞回袖内,自相国寺祈福到承天门兵变,她早就对神佛之事仅剩敬畏,而无半分信服了。从前养在深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失去了庇佑,她才隐隐开始发觉,命之一字,还是要攥在自己手里方可安心的。
此间种种事了,早已是日沉西山、明月高悬之际了。
谢寻微本想待叶秋棠一行走后便沿原路下山,再依照同姜姝尤约定好的方法去同她二人汇合。神秀大师见暮色四合、林中昏暗,又见她虽心智颖慧但终归年纪尚小,不甚放心任其孤身下山,故而以“不想痛失半个弟子”为由几番挽留她于龙华寺禅房内暂住一晚,并许诺其明日寅卯交接之际,天一微亮便亲自送她下山。
谢寻微挂念姜家姊妹,又亟待去寻那傩戏班子,心中难免生茧。她推脱再三,待到二人一路行至龙华寺寺门前,谢寻微脚底一滑,只觉两膝酸软,不由得向前打了个趔趄。神秀本跟在她身后,眼下“哎呦”一声,连忙提灯上前。
暧暧灯火晕出一团暖光,聚在脚下,将周遭的沉沉的夜色尽数推开。
借着灯火光亮,谢寻微这才发觉,竟是脚踝处蛇咬的伤又开裂了,想来是一心铺在叶秋棠一事上,虽收了神秀大师的药,但却一直没来及涂上的缘故。她蹲下身,看着伤口渗血已然透过足袋,洇作一团红中带紫的血渍。不禁将眉头深锁。
神秀见状也拧了拧眉,再劝道:“你看、你看,你这伤口还没愈合,且血色泛紫,多半是尚有余毒留存于你体内,倘若强行下山只怕是要将这条伤腿废去了,走罢,我让二师兄亲自给你配药,待解了毒,明日一早我便同你一块儿下山。你一个女娃娃,又何必逞强,况且我这和尚庙里头各个清心寡欲的,安全得很,再者说,若是一不小心有个闪失,你家里人也该为此担心忧虑了,俗话说得好......”
风灯摇了摇,火舌卷了卷。
谢寻微仰起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月,继而又看了看神秀大师。
片刻后,她的唇角微微动了动,露出一个轻且浅的笑意来,若是此刻揽镜自照亦或是临溪对水,谢寻微当会发觉,这个笑意同她尚在青宫时的笑是截然不同的,少了几分恣意,再减去几分洒脱,此消彼长,这个笑意里多了几分沉和,多了几分静好。
这是她一路奔逃,一路谋划,一路想方设法破局中,第二次露出笑意。
--那是一个如释重负、心有慰藉的笑。
她撑着膝盖重新站起身,痛得龇牙咧嘴脸上却仍挂着笑。
“大师,徒儿饿了,不知龙华寺有没有宵夜。”
这一瞬,她好似又变回了青宫那个明媚张扬、随心所欲,从不瞻前顾后的稚女。
龙华寺没有宵夜的习惯,佛门净地,一日三餐都是准时准点的,甚至诸多沙弥为了清心静气都养成了过午不食、日落而栖的习惯。
时下又已至亥初,龙华寺除了一些来此带发修行的人以外,早便再没什么香客了。
隐匿在层峦叠翠后的古刹宝殿只剩星点的香火尚在一寸一寸的烧,白日里往来行者络绎不绝的龙华寺,此下显得格外的不染尘俗了。
阶下花枝冷艳,堂前灯火微茫。
谢寻微在神秀的安排下,见到了其口中的“二师兄”--神檀大师。
神檀和神秀虽为同门,但二人性格却截然不同。因是女儿家,禅房的门并未关上,只是稍稍掩却,偶有蔼风穿堂入户,将烛台上的灯火反复撩拨。
借着忽明忽暗的灯色,神檀微眯着眼看了看谢寻微的伤,又狠狠瞪了一旁侯着的神秀一眼,面色十分难看。
神秀自知心中有愧,一时语塞,在屋子里徘徊了半晌,不住地朝谢寻微递眼色。
谢寻微见他二人神态,一时失笑,开口打了个圆场:“神檀师父,不碍事的,神秀师父方才已然给过我药了。何况是我自己上山时恰好碰上那条青蛇,怪不得旁人。蒙二位相助,如今我还要谢过二位师父呢。”
神檀听罢,眉心反倒拧得更紧了。
谢寻微爱莫能助地望向神秀,神秀摇摇头,自知难逃一劫,当即咳嗽两声,陪着笑脸上前试探道:“二师兄莫恼,治伤要紧、治伤要紧。这女娃娃方才说饿了,我且去给她弄点吃的来。”
言罢便大步流星往门外走,神檀微微侧过头瞥去一眼,直待神秀的身形消失在门侧,他才转回头。
谢寻微这才仔细看清楚这位神檀大师的样子--他已经垂垂老矣了,但一双如同落在漩涡之中的慈目却是那样的澄明,那样的如井如潭。她似乎在哪见过这样润物无声的眼睛,足矣包容万物、悲悯众生了。
神檀取出银剪在烛火上烧了片刻,递与谢寻微,合十一礼,闭目道:“阿弥陀佛,老衲乃出家之人,行事多有不便,这伤口还需女施主自行以银剪挑破,再滴入伤药,方可拔毒。老衲在此替师弟神秀与你赔罪了。”
谢寻微接过银剪,她并不曾学过岐黄之术,只在上次姜姝尤替她清理肩上箭伤的时候看过一次,她凝神回想了一瞬,提上一口气,将结痂的伤口挑开了。
一左一右两个浑圆的血洞淌出紫黑色的血,沿着凸起的脚踝骨,一路流到脚底边沿,谢寻微咬了咬牙,迅速拿起伤药,滴在血洞处。
“女施主今日是来我寺,是求签的还是祈福的?”神檀仍阖着目,手中缓缓拨动捻珠,一副沉和平静的样态。
谢寻微痛得蚀骨钻心,来不及过多思考,随口答道:“都不是。”
拨珠声断了一瞬--
谢寻微猛地抬起头,神檀却不动声色地又重新将捻珠拨动起来,幽幽道:“那便是来躲祸的了。”
一滴冷汗自额间倏地划下,滴在伤处是针扎般的疼痛。谢寻微张了张口,冷静道:“我与友人相约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