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无月,枭鸟低嚎。
凛冽的夜风,夹着湿寒透骨的潮气,只将人的衣服也拖得迟重了。天边不停有闷雷传来,山顶藏琴阁楼角峥嵘,在漆黑的夜色中,宛若鬼神。
这偌大的九州第一琴派——无弦阁山门之中,除了山顶透出的一缕幽光之外,竟再无一盏烛灯点亮。
他们不需点灯。
无弦阁门人耳力极佳,即使在完全的黑暗中,也能以耳力代替目力。
夜色里,有带着帷帽的人影穿过蜿蜒的山路,而后消失于后山结界。紧接着,便有极低极低的人声传来。
“来了?”
“是。弟子来了。”
“可有人发觉你的行踪?”
“没有。”
“很好。有什么消息?”
“东西在蜀国。”
“蜀国吗?呵呵……难怪。那毕竟是瑶姬曾经庇佑之地。”
突然间,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林中一站一跪的两个人影,二人衣摆上的鹤羽银线寒光一闪,又再度隐没于黑暗的山林。
随即春雷炸开,隆隆之声绵响不绝,直将二人的话音吞没。仿佛这暗夜里的惊雷,也在替他们遮掩似的。唯有最后一句话,依稀辩得清楚:
“不择手段,务必做的干净利落!”
“是,弟子遵命!”
雷声渐止,春雨入夜,润物无声。
雨花打在素月潭的水面,激起层层波纹。林中又只剩男子一人,望着那起伏的潭水,他的声音兴奋的竟有些颤抖:“哈哈,只待鸣春现世,无弦阁……不,整个三界将尽于我彀中。”
笑声消散于夜风。
旭日初升,朝阳穿透云霭,一寸一寸,将神州上的阴霾驱散。
山岚过野,泽气升腾,林草青青,白鹭飞过南疆的沙洲。那暗夜中一切的阴谋诡计,仿佛都不曾存在似的。
蜀国已山花遍野,田间青牛哞叫,耕者息于陇间高歌,转眼间又已日薄西山。蜀国王宫深深的庭院中,忽然传来一阵女孩们紧张的惊呼。
“哎,殿下快下来吧!”
“殿下小心啊,太高了!”
“姐妹们,千万给公主扶好梯子!”
只见十来个侍女围成一团,全部聚在墙边的竹梯之下,正齐刷刷的抬着头,仰望那梯顶小小的黄杉少女,还有那檐角下的燕巢。
“你们别喊了,燕子都被吓到了。”
少女嗔怪着,爬上最后一节竹梯,终于达到燕巢的高度,然后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捧出一只幼燕来。
“燕子啊燕子,下次可小心别再跌下来。”
她用指尖摩挲过幼燕毛茸茸的脑袋,放回巢中。又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旧棉絮碎谷子,跟着一起塞了进去,随后拍拍手,展颜一笑:“嗯,不错,这样也不怕冷了……哎哟!”
不料一条黑蛇突然从檐下窜出,公主脚下不稳,竟从竹梯顶端跌了下去。梯下众女顿时乱作一团,手忙脚乱的去接。可是公主爬的太高,若是跌下来,只怕连接的人也要受伤。
就在这时,一片朱绫锦罗凌空飞过,稳稳托住公主,带她落于地面。
侍女们如释重负,忍不住赞道:“幸好秋月姐机灵,及时请来了娘娘。”
远处有人长呼“殿下”,是那名叫秋月的小小女官率先疾步奔来,扶起鸾姝,一番仔细查看:“殿下怎么样?您没受伤吧?”
“哼,受伤也好,让这丫头长点教训。整天爬上爬下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只见一位雍容高贵的妇人,正于婢女的簇拥之下款款而来。岁月虽然在她脸上留下了些许痕迹,但仍不掩其绝色风华。她右手轻轻一招,朱绫锦罗便又飞回她的身畔,重新化为一条的披帛。
公主撅起嘴,狡辩道:“那还不是因为我是您的女儿?”
王后又好气又好笑:“呵。真是没大没小,怎么还怪起母后来了?”
公主笑嘻嘻道:“父王总说,凌霄仙子年轻时凭一对三尺银剑行走人间,到处降妖除魔,匡扶正义。那叫一个英姿飒爽!您说,有您这样的母亲,又怎么能生出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儿?再说了,我那叫活泼,才不是冒失。”
“哈哈,哈哈哈哈!……”
听女儿如此娇憨可爱的发言,王后忍不住开怀大笑,但她似乎发觉这样有些不合身份,连忙轻咳一声,用袖子掩住嘴,嗔怪道:“那你是不是也得注意装装样子?”
少女闻言,立刻做出一副端庄文雅的姿态,对母亲盈盈一拜:“是,孩儿知道……哎呀!”
她才装不到一句话,突然又惊呼起来:“母后,那上面还有一条黑蛇想吃小燕子,您快瞧瞧。”
“是条黑蛇吗?”
王后眉头一皱,轻抚衣袖腾云而起。往那燕子巢边定睛一看,却只见幼燕们嗷嗷待哺,全然没有那蛇的踪迹。
王后年轻的时候,是天下第一正道“莲城”门下的剑仙。因使一对银刃双剑,每逢斩杀妖魔后便现出斑斑殷红,宛若红梅傲雪凌霜,而得雅号“凌霜仙子”。
她方才察觉宫中有一丝极弱的妖气,便出来查看,中途又遇秋月来搬救兵,这才赶了过来。然而她此刻不仅没看到黑蛇,竟连那缕妖气也察觉不到,于是只得落回地面。
公主立刻迎了上来,问道:“母后,燕子没事吗?那黑蛇可有什么怪异之处?”
蜀宫中有王后布下的结界和法阵,平时也曾有寻常小妖误入的情况,王后便也不怎么在意,摇头道:“没什么。我看燕子没事,那黑蛇也不见了。”
公主终于长吁一口气:“那就好。还是母后厉害,可以腾云驾雾,也不用搬梯子,可真方便。”
说着她又贼忒嘻嘻的笑:“不如您也教鸾儿两手吧,嘿嘿,那个……不用别的,教个隐身术就行。”
王后立刻板起脸来:“是不是想学了溜出去玩方便?”
公主连连否认:“哪有哪有!您把鸾儿想的也忒低了!鸾儿明日就要及笈了,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王后突然一怔,抚着女儿如墨般浓黑的长发,停了半晌,才叹息道:“是啊,明日就要及笄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一转眼我的鸾儿都已经这么大了。”
“是呀,所以——?”
小公主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一抖一抖。
王后“嗤”的一声笑了,终于松口:“那好吧,笄礼过后,送你去莲城学艺。”
“太好咯!”
小公主欢呼着,一下子从王后怀中跳了起来:“那鸾儿回去准备了!”那娇小的身影一晃,便在重重楼榭中消失了。
蜀王共有五子一女,除了四皇子外,都是王后所生。其中二皇子早夭,就此不提。那最小的孩子,便是这个小名叫鸾儿的少女。
据说公主出生时,夜空中曾出现万丈五彩霞光,大地上顿时亮如白昼。鸾鸟青凤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于大殿上起舞和鸣。种种祥瑞之象,更让蜀王对公主宠爱有加,将她视为掌上明珠,蜀国兴盛的象征,于是蜀王便为她取名为鸾姝。
说也奇怪,自从公主出生以来,蜀国水旱从人,时无荒年,百姓安居乐业,盛世太平。直到两年之前,跟蜀国缠斗了百年的巴国忽然挑起事端,这才战事又起。
公主说是回去准备,实际上却将这差事交给秋月了,自己则高兴地在园子溜达。这边摸摸树叶,那边采朵鲜花,还哼着小曲。
清风拂过,似有缥缈的琴声从蜀王宫中传来。鸾姝顿时奇怪:“咦?父王又请了琴师吗?怎么今日在园子里就能听到?”
她不觉好笑,心想:“这琴声既能飘到园中,那近处听岂不是聒噪透了?父王怎么还能听得进去?”
可是驻足听了一阵,却发现那声音非但不燥,还似春风环绕。不光鸾姝,但凡附近有侍者听到琴声,无一不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起来。
蜀人爱乐。上到公卿大夫,下到市井佃农,无人不通晓音律。其国君对琴的喜爱,更是到了痴狂的地步。
蜀王不仅常派使者,前往中原搜集名琴曲谱,还千方百计地将那些琴师大家请至宫中。每有雅兴时,蜀王也亲自抚琴,与乐人切磋技艺,共同推敲打谱①。
鸾姝从小就跟着蜀王听琴,经过长期熏陶,也练得一个听音辨人的好功夫。只消听上一小段,便立刻能辨明这琴音出自哪位琴师之手,然而今日的琴声却十分陌生。
那琴音悠扬、清越,气势如虹,曲风却是以前闻所未闻的。比之从前的琴师,可不知强了几千万倍。
琴声越发清晰。
其风格多变,急如飞龙升天,风云突变;缓如流水潺潺,清泉鸣石。宛若一首叙事长诗,非九天上神,不能奏此曲。
难道是乐神降世不成?
鸾姝不知怎的,脑中倏地闪过瑶姬的传说。蜀宫从未请过这么好的琴师,她此生也从未听过这么好的琴曲。鸾姝听得痴了,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蜀王殿前。
她生怕自己贸然闯入会惊扰琴师,便悄悄从后门绕了进去。刚一进门,便有一阵淡雅的清香扑面而来。
“咦?父王竟然拿出了他最好的沉香?哼,请来这么好的琴师,竟都不叫我一起来听,可真是小气!”
鸾姝一面愤愤不平,一面从竹帘后小心翼翼张望过去。她早已迫不及待,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琴人,什么样的良琴,才能奏出如此美妙的琴曲。
透过竹帘的疏影,琴室中央有少年盘膝而坐,正在抚琴。
少年的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于七弦上徘徊扬抑,宛若行云流水,飘逸灵动。他白衣玄袍,一身劲装,如玉山挺立。那衣着不似寻常琴师打扮,反透着一股锋芒与凌厉。
蜀宫所见年轻优秀的琴师不在少数,可这少年的年纪更轻,琴技也更胜一筹。鸾姝不由在心中暗暗赞叹:“原来这样好听的琴曲,竟是由这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弹出来的?”
好奇心驱使着鸾姝,令她向前又凑近了一步,甚至按捺不住,悄悄拨开了帘子。
只见那少年郎剑眉入鬓,目如朗星,生的好生俊朗。斑驳的光透过竹帘,打在少年白皙的喉结上,还有那如刀削般的下颌,如此干净利落。
他眉宇间淡漠傲然,仿佛将什么都不看在眼里。头发也随意的扎起,松松的歪在肩上,不拘一节。好像他不是在这蜀国深宫琴室中抚琴,而是在高山上,大海间,星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