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略微好些之后,蜜珠夜里就点了灯,细细的背草药特性。
小柳儿怕她伤眼睛,不住劝她。
“小姐,你身子还没大好,不要这么熬。”
都说富贵人家闲散,怎么在他们姑娘这儿,越是接触到身份高的人,规矩就越多,人身上的活儿也越多呢。
小柳儿拿着蒲扇,轻轻给蜜珠扇风,不让她太热。
蜜珠无奈瞧她一眼。
“我再看一会就好了。你先去歇着,不用管我。”
小柳儿自小和她一块儿长大,有时候就像个小尾巴,总爱跟在她身旁粘着。
见蜜珠不愿意去歇着,小柳儿也不闲着了,找出一个账本来,坐过去让蓄月教自己记账。
先前蜜珠让蓄月盘下来的铺子,再加上从王氏那继承的铺子,全都被改成了做粮食生意。
改成了粮铺之后,一开始生意还不显,但这段日子明显感觉到,店铺生意好了一些。
以前小柳儿并不爱读书写字,稍微认了几个字能勉强看懂书信后,就不爱再碰了。但瞧着蓄月在蜜珠身边,因为会的东西多,凡事都愿意积极主动去学,也生出了几丝进取心。
是以才缠着蓄月给她教教怎么看账本。
那些管理铺子的账房和掌柜,若是卖身契不在主家手中,只是被雇佣,偶有仗着聪明做假账,来糊弄主家,然后自己吞下钱财的。
所以主家身边的丫鬟婆子们,就得有一双利眼,能帮着主家分辨真假,这样让主家做事愈发事半功倍。
蓄月被放到外院的这段日子,也没有闲着,时不时会关注府里的动向,思考若是自个儿被提拔,成了管事,或者主家身边得力的人,该从什么地方增加自己的价值。
机会果真等来了,但却没想到,会是昔日显得绵软的大小姐,重新启用自己。
她如今手里管着四个铺子,更要擦亮眼睛帮大小姐管好账册。若是小柳儿能多会一些这方面的东西,便能减轻自己的负担。
所以蓄月教起小柳儿的时候,不曾藏私,甚至细细给她讲起其中的一些道理。
蜜珠背完了一页的药草特性,便注意到身边的两个贴身丫鬟正在专注说账本的事。
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杏眼都亮了起来,意识到蓄月果真是有真本事的,思路缜密,讲起东西来深入浅出,很容易令人听懂。
她好奇地凑了过来。
“蓄月,你是怎么懂这么多的呢?”
她记得娘是从人牙子手里把蓄月买来的,显然在来到蜜府之前,蓄月的出身并不如何富贵,但说起很多东西来,一旦有了发挥的机会,就头头是道。
见蜜珠问,蓄月垂下眼,并没隐瞒。
“先前在外院,我将攒下来的月银给府里的老人,让他们空闲的时候教我一些东西。不求学到什么精髓,哪怕皮毛框架也成,日后若真有机会上手做事儿,也比常人快一些。”
偌大一个蜜府,下人也不算少,总有一些怀着点技能的人。她不吝啬银子,愿意投其所好,日子久了,自然也被教了一耳朵。
而今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听了蓄月的回答,蜜珠和小柳儿都有些惊异。
“哇,蓄月姐姐,你太厉害了。”
小柳儿作为蜜珠的贴身婢女,因着两人亲密,她也就很少去做什么太累的活儿,在整个蜜府,应都算是比较顺遂的了。
所以听到蓄月能为了将来,铺垫如此之久,提前做准备学东西,不惜把月银都送出去,心中很是感叹。
蜜珠也极为震惊。
“蓄月,你是能做大事的人。”她郑重开口,给出肯定。
蓄月细长的眼睛,因为听到了大小姐的夸赞,而笑起来变成一条缝。
“大小姐抬举我了。”
蜜珠认真点头:“我是说真的。常人若是有你这样的坚持,还有为了机遇提前做好准备的心,什么事做不成呢。就是那些王侯将相,能封侯拜相,不也是因着他们的先祖,第一代做出了点什么,才撞上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么?”
说起这个,就会想到如今的大令朝。
当初京城里的权贵,还不是这会儿的那一批,是后来随着太祖打下江山的一批人,被各种加官进爵,才形成了而今的圈子。
被蜜珠这么一顿类比开国功臣的夸,哪怕蓄月性情冷淡一些,眼里也不由浮现了几丝真切笑意。
“但我是个女儿身,大事如何能成,将来能在小姐手底下当个厉害的管事,也算不辜负了小姐对我的期待。”
说这话时,蓄月看着自家大小姐的容颜,将另一句话咽回了肚子。
小姐若是在深宫中,凭借体贴入微的性情和这样的容貌,她也能有斗志帮着筹谋一番,小姐当个宠妃,她则当个宫女头头。
什么样的人,就适合在什么样的位置。
蓄月晓得自己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反而是实实在在能看到的银子、地位,才能令她心里涌出点实际感。
大小姐这些日子来,虽然已经和从前不太一样,起码避开了曲立封那样的绣花枕头,但心没变,就还是容易在情这个字上栽跟头。
好比那之前几次三番过来,亲自教小姐武艺,送上暗器,还帮忙找二小姐的无名。
若人心里没有什么情愫,犯得着三番五次来接近小姐么。
那无名虽然自称为无名,且又带着面具,但瞧着那般武艺,在江湖上也有不少手下,想必不会是寂寂无名之辈。
这样的人,会甘心不求回报地对一个将要嫁与别人的女子好吗?
蓄月难免将那无名往坏的地方想了想,心中始终有些提防。
距离大婚还有两个月,这么长的一段日子,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什么变数发生。
蜜珠并不知道蓄月在替自己担忧大婚的事,她自觉上次已经和无名说清楚一切了,想来对方也不会再来打扰自己。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连无名的真面目都没看到过,却对他有一些说不清的信任。
又和蓄月二人闲聊了一阵,蜜珠觉得乏了,终于躺回榻上休息。
翌日天亮,她觉得身子大好了,喝了小柳儿端来的补汤,让她们给自己梳妆。
“小姐,你这是要出门?”小柳儿不解。
蜜珠点头:“去一趟白府,今日是最后一日了,明儿就要去见月夫人,我不能什么准备都没有。”
她虽然在去学规矩之前,对所谓的教养嬷嬷并没有什么期待,但真的去了月夫人府上,却明白,已经的自己实在是井底之蛙,太过于自以为是。
因为她没能接触到外界,便以为一切都和她以为的那般,贵族都是庸俗的蠢人。
曲立封也常和她说,世间其他人有多蠢笨如牛,只要稍微摆布一番,就能当做棋子。
那时候蜜珠只是听曲立封这么说着,却没有判断对错的心智,甚至还因为对方说起这些话时表露出来的自信,觉得曲立封有运筹帷幄之姿,是天生当官的人。
回想往日,蜜珠觉得蠢笨的人其实是自己。
她看这个世界,不是用自己的眼睛,而是用别人的。
虽是重活一世,却好像从这一世开始,才算真正的迈出活着的步子。而不是只将自己缩在后宅,自己吓自己认命。
事实证明,不管是她后来接触到的月夫人,还是白豆蔻、姜芊,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甚至胜过她。
大概是因为前世她活得过于懦弱和闭塞了,才会将世间一切想成那样。
天已经大亮,街道上已经有许多叫卖的小贩们经过,蜜珠在轿子里掀起一角帘子,下意识看向四周。
忽然,她的目光一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街边拐角的地方,支了个简陋的摊子,有人在那儿卖字。
那人看着略显清瘦,背脊有些弯,青色书生服,发带有些歪,瞧着并不是很体面的书生。
是曲立封?
曲立封竟然在外头卖字?
蜜珠本能的感到惊诧。
于她来说,前尘往事如今都已经过去了,只要曲立封不凑到她跟前来,她并不会刻意去报复对方。
曲立封在蜜珠的印象中,虽然会利用女子牟利,但在明面上极为好面子清高,最怕别人看他不起,这样的人怎么会愿意抛头露面卖字?
前世曲立封从蜜珠那儿,借用了无数次嫁妆,一笔一笔的就把蜜珠的所有私房钱掏空了。
但而今一想,却又正常。
没了自己接济送盘缠,曲立封连打点书院的银子都不够,如何能参加接下来的科举。
人被逼到了穷处,自然要弯腰做点什么。
蜜珠只是心中略想了想,就将曲立封从心里逐开,也将帘子重新放下了。
但摊子边站着,正铺开一张纸给人写信的曲立封,陡然抬眸,看到了路边经过的轿子。
这轿子并没有什么稀奇,这条路上经过的达官贵人也不少,比它华贵的数不胜数,可曲立封却浑身一震,猛地僵住。
——那是蜜家的轿子!
往日蜜珠来见他,多半都是坐着这台轿子。
这个念头冒出脑海时,曲立封心中生起一股说不清的火,身体都跟着战栗起来。
下一刻,他竟是将毛笔一扔,快步追了上来。
一旁请他写家书的是个老翁,正一字一字的念自己想写给家中的信:“下月就能回来,家中不用惦记…”
话还未说完,就见方才还认真听他说话写字的后生,忽的跟中了失心疯一般,将毛笔往桌上一掷,站起来跌跌撞撞往路边跑去。
“哎!后生!后生!”
老翁下意识喊他,却不见对方回头。
这条街上的人听到了动静,顿时都回头看去。
于是,长街上出现了这么一幕,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正追着贵人家的软轿跑,一边跑一边还喊着:“珠儿!等等!珠儿!”
咦?
注意到这一幕的人,察觉这是一桩涉及了贵族的艳事,顿时都竖起了耳朵等着看热闹。
“珠儿!珠儿!停!轿子停!”
曲立封一路追过来,拦在了抬轿子的家丁面前,伸出双臂挡着,愣是不让他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