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旸换了常服，带着管家等人，在门前迎着。

荀旸活了？！来送殡的人，见到这场丧礼的“主角”，正活生生站在那里，一个个可吓得不轻，汗毛倒竖，后脖发凉，腿脚也都软了。纸钱纸人撒一地。更过分的是那捧着阴阳盆的，险些手滑将盆给摔了。摔盆儿，可使不得！这不成了荀家“孝子”了么？以及人还活着，怎么起灵？

管家忙向前招呼，不停解释：“都别怕，也别慌！我家爷是一口气没上来，人没死。都是误会，此刻没事了。劳烦各位一大早过来，都进屋喝口茶吧。”

张员外派来的人，挤挤挨挨站满一院子。别看人多，那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纸马棺木，让这片安静更透着些诡异。

原本应该躺进棺材中的荀旸，先开了口：“众位乡邻，大家好！今日阎王爷没收我，留荀旸一条命。那是我荀旸祖上积攒下了阴鸷。此前荀旸就是个混球，从今往后，我这七尺之躯定要改过自新，重振荀氏产业。今后还需仰仗众位乡邻帮衬！”

荀旸这段话，准备了一晚上，此刻慷慨陈词完，像是交完作业的小学生，沾沾自喜之余，还悄悄吁了口气。

死而复生的事，谁都没遇到过。领头来的人，一头雾水地听完荀旸的演讲，然后一脸为难地拉将管家引到旁边：“张叔，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儿个也是领命办事，这丧礼所用器具物件，我都已经送到。你家爷，用不用得上，那是阎王的事，不归我管。还有一件……”

“抱歉，这花轿，今日要空着回去了！”不等来人说完，荀旸坚定地将话堵了回去。

那领头的从未见过浪荡子荀旸有如此认真之时，何况是起始回生之人，心中也发怵：“爷，小的们只是来办差的，哪里做得了主，何必为难我们。”

荀旸看着对方，知道他们都是些吃里扒外的混混，往日惯会见风使舵。今日在他们手中保下林郎，想必也没那么容易，何况自己这边理亏。想到这，荀旸站得更直了，拿出些家主该有的款儿来，给自己壮胆助威，高声说道：

“爷今天不用出殡，有的是时间。你们既做不了主，那就找个做得主的人来！爷等着。”

***

底下小厮向张员外请示时，张员外正在温柔乡里睡回笼觉。听闻荀旸死而复生，张员外劈头盖脸骂了传话人一通，说他大清早说鬼话。待听说花轿没接来林靖时，张老头气得直接从被窝爬出来，带着起床气，给了小厮一脚，“废物”。

张员外乘了一顶小轿紧赶慢赶到荀家，还没进门便住着拐棍嚷道：“林哥儿呢？说好的卖身葬夫，我钱也花了，力也出了，怎么就不作数了呢！”

荀旸见到吹胡子瞪眼的张员外，只觉可笑，真是连路都走不稳了，还想着纳哥儿的事，臭不要脸！把我家林郎强占了去，做什么，守活寡吗？

不过这渣渣荀旸的丧礼物资，人家还是弄得挺像个样子，而且此前也跟人谈好，葬礼一了，林郎便进张家门。不管怎样，是自己没死成，把眼下这事情搞尴尬了。这复活得真是不合时宜啊！

是自己理亏，荀旸抬手，先向张员外行了一礼：“荀旸，问张员外安！”

张员外一下子怔住，他只当荀旸起死回生是小厮胡诌的，怕接不回林郎，信口说的托词。看着活生生的荀旸，他倒腾着老腿向前走两步，又揉揉眼睛，真的没死！这事难办了。

荀旸将将员外请到厅上坐了，还上了茶，家里能招待客人的果品，也着小丫头端上了些。行完待客之礼，过了好一会儿，荀旸见张员外脸上表情惊讶、慌乱、诧异中来回转化。等张员外情绪慢慢平复，荀旸讲起他的盘算。

荀旸先是给张员外戴上顶高帽，称他古道侠肠，自己扑街这事，整个栖霞镇能仗义出手解困的，也就只有张员外。虽然自己没死成，这份情意，包括这份费用，荀旸都认，也定会补上。

补上？如何补？如果荀家能补上，哪还用得着林郎卖身、来葬你这个浪荡子？好话再说上一车，说到底就是不放林哥儿。孙员外不愿意了，你死不死我不管，林哥儿这到手的鸽子，怎么能飞！

见张员外不同意，荀旸亮出底牌：抵押荀氏老宅。林郎留下，三个月为期，荀旸将钱翻倍还上，不然这宅子就姓张。此外，劳烦张员外再预支二十两银子，作为荀旸东山再起的资本，到时一并双倍奉还。

听说抵押荀氏老宅，张员外来了精神，浑浊的眼底泛起浪花。林哥儿是好孩子，张员外确实也中意很久，但和老宅一比，林郎似乎没那么香了。年轻活泼的孩子，只要有钱就能买到。这荀氏老宅，张老头可是惦记了几十年啊。

等你荀旸东山再起，简直是痴人说梦！你小子打小就是个坏胚。那铁树开了花，王八成了精，你荀旸的东山也起不来。

这荀氏老宅，此刻简直就是囊中之物了！捏着房产抵押契，张员外捋着胡子，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嘴角，眯眼看着荀旸，心里的笑意恨不能溢出来：真想好好感谢眼前这个败家子。（真是老天开眼，多亏眼前这个败家子！）

***

掌灯时分，荀旸将林靖唤来身边。

林靖刚从外面回来，此时换了身居家衣衫。寻常材质，款式也一般，却整洁合适，搭在身量细挑的林靖身上，从内而外透着一股天然的优雅。荀旸心想，怪不得人家说，气质是一个人最好的医美，有气质的人，哪怕披一片麻袋，都像穿着高定。

被荀旸上下打量得有些不自在，林靖低头稳住心态，行了个常礼：“请爷的安！”

就算是林郎的夫君，荀旸也觉得自己这样一直盯着人看，不好！原本准备好的铺垫草稿，比如晚饭想吃什么、山中可有什么见闻等等，一害羞全忘了，脱口而出：“今日可找到石英砂岩了？”

“回爷的话，按照爷的吩咐，后山细细去寻了半日，带回来几块石头，爷看看是不是？”

林靖从拎来的小藤篮中翻出几块石头，双手捧给荀旸看。

白天的谈判，荀旸心里也没把握，万一弄不成，对方耍起横来，自己怎么样都算是有点身份的，他们不敢拿自己怎么样，但林郎不同，只是个哥儿，他们敢下死手的。所以万全之计，就是让林靖别露面。所以荀旸找了个由头，说是让林靖去后山帮他探查情况，找一找玻璃的原料石英砂岩，其实就是让林靖出门避一避，等事情了了再回来。

谁知这林靖真的探测起来，不仅带回了石料，甚至每块石头上都标记上捡来的位置。是个认真的小伙子！自己要是有这股认真细致劲儿，也不至于做个实验，把自己给炸穿越。

荀旸想着，往林靖手里看去，心头一紧：“这手怎么弄伤了？”

荀旸接过石头胡乱扔在桌上，一把抓住林靖的手腕，紧紧盯着对方手指上多出的那条两厘米长的小口子 ：“是不是找石头时划到的？怎么这么不小心！”

“不妨事的，爷！” 林靖下意识将手抽走，藏在身后，眼中闪过一丝恐慌，好像再停留一秒，这双手就保不住了，“都是按照爷给指的路子和方法找的，爷看下这些石料，是否有爷要找的石英砂岩？”

荀旸的好意被当面泼上冷水，他一点也不怪林郎，心里还满怀愧疚。林靖这是PTSD，想必这渣渣男往常没少虐待林郎。这么清秀俊朗的小夫郎，娶回来不好好疼惜，还三天两头打骂，这杀千刀的，无德、无能、无福分。算了，这情债，我荀旸来还吧。

荀旸搬出大道理：“伤口有些深，还是要处理下，发炎就干不了活，还怎么帮我找这石英砂？”

“发炎？”林靖心中不解，仍正色道，“小伤，真的不碍事的，定耽误不了给爷办差。”

荀旸才不听他的林郎解释，唤人备些清水、纱布，并特意交代要蜂蜜。此刻要是有碘伏就好了，碘酒也成。白酒倒是现成的，直接涂在伤口上，疼呀！这么乖乖糯糯的小夫郎，怎舍得弄疼他！好在伤口不严重，涂抹些蜂蜜，消炎杀菌，还能给伤口补点营养，便于愈合。

“别动！”荀旸把林靖强行摁在凳子上，用湿棉纱轻轻擦拭伤口四周。这人长得正，手也这么好看。

往日对自己非打即骂的爷，此刻认认真真给自己清理伤口，林靖心下一阵惶恐和不安。见荀旸将一团黏黏的东西涂在伤口上，更是局促得眼底泛起泪花：“爷，使不得！”

“说了别动。嘴巴，也别动！”

荀旸半弓着身，侧脸看向林靖。对方眼底的那点泪花戳到了荀旸。一本正经的小夫郎，原来也有这楚楚可怜的一面。渣渣荀旸都造了些什么孽，看把哥儿给吓得！

“这只是蜂蜜。怎么，以为我掺了毒，要害你不成？”荀旸眼中含笑，吃了一汤匙蜂蜜，又挖了一匙，递到那氧化亚铜色的唇旁，“尝尝，甜的！”

林靖另一只手接过，小心翼翼抿了口，是蜂蜜。然后低头慢慢把一汤匙都吃了。

“没骗你吧，我荀旸向来不骗人。”荀旸用细纱布裹好伤后，又仔细打了个结，蝴蝶结。猛汉柔情，说的就是他荀旸吧。

这是包扎好了，林靖忙起身，退后两步：“谢过爷！爷快看看这石料中，是否有那石英砂岩？”

荀旸翻看着桌上的石头，每块石头的质地、颜色、晶体结构状况不尽相同，都是不错的石英砂岩原石，从地址标记来看，至少跑了四五座山，知道林郎这一天自是辛苦。他又看看眼前人，单薄的身板，真是藏着股倔劲儿，只是生不逢时，给一个孽障当了夫郎：“你我年纪差不过，眼下就你我二人，不要一口一个爷地叫，我怕折阳寿。”

林靖一脸为难：“人前规矩还是要守的。那私下，我该如何称呼爷，听爷吩咐。”

“你可以叫我荀旸、小旸、旸兄、旸哥哥，你喜欢哪个？”

“我……”林靖喉咙紧了紧，这哪一个也叫不出口啊！林靖又退了一步，一本正经地回荀旸，“还请爷莫要捉弄林郎！”

“不叫也没关系的。我没开玩笑，更不会捉弄你。林郎，你坐。这里就你我二人，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讲。”荀旸低头默默扣着手里石料的纹路，良久，抬眸认真地看着对方。

“林靖，都说一个人起死回生后，秉性会大变，你相信么？既然我荀旸鬼门关走了一遭，阎王爷没收我。若我还像从前那般混账，天理难容。我荀旸对天发誓，今后定痛改前非，也希望林郎能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自从荀旸诈尸还魂，林靖对荀旸的认知，就开始变得混乱。可能话本看多了，他总觉得眼前的荀旸被什么附了体。之前的荀旸可绝不会这般柔声细语同自己讲话，还赌誓发狠要改过自新，这放从前说破了天，也没人信。

林靖抬眸看着荀旸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但此前的狠厉乖张之气全然消失，清澈中透出从未有过的坦诚和认真。眼前的荀旸，确实不同了。林靖暗下决心，哪怕是厉鬼附体，和如此谦和正直的“鬼”过日子，也比在那个活霸王手底下讨生活，强上一百倍。

“爷说这样的话，真是折煞林靖！林靖身为草芥、命如蝼蚁，一笔一墨尚容不得自己做主，哪里敢称给爷一个机会？”

林靖口中虽如是说，对待荀旸之心，已经开始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