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了远山的轮廓,落着细雨。江上薄雾吻着烟霞,楚婉一手持伞,一手抱着书卷悠悠行至水巷上。
将士们排着冗长的队伍,一个接一个挥手登船。楚婉望了片刻,便默默收回目光,在人群中逆行。
刚行至印刷铺子,一声苍鹰长啸止住了她的步子。楚婉回眸,见一个少年从她头顶飞翻过桥,随后脚尖轻点,从桥间跃到河中小船上。
苍鹰也绕船飞驰,最终落在从窗口伸出的一只手臂上。
楚婉默默在心中道了句:“珍重。”便扭头进了集市。
自决心创办学堂后,楚婉便寻张焕谈论了许久。张焕与她说了许多艰难的地方,譬如女子不给拨款,无法租贷之类。针对这些,张焕也给了楚婉一个解决的法子。
那便是永远以男子的身份活下去。
楚婉起初是不愿的,她本意便是想打破女子不能读书念头,如此扮成男子,不就与她所想背道而驰?
但那刻,姑娘们的脸闪过她的眼帘。
楚婉沉默了片刻,还是同意了。
从那以后,她便再没向张焕说过一个有关女子身份的字眼,只是认真学着男子礼仪,认真拟下各种教案。
求学姑娘众多,这些教案抄写下来太慢了,楚婉只好肉疼花钱让人去印刷几份。
将东西都交代好后,楚婉也不闲着,快步走访集市,四处搜集贷居比对。
这连县看着地不大,但集市却大的非凡、地势复杂,若不是借着系统,楚婉倒真要在里面迷路不可,更别说短时间内摸清这些贷居了。
雨停了,红日也渐渐落下,楚婉便抱着几叠册子,向客栈走去。
风卷起她的青色长衫,与桥边垂柳一同摆手。
不自觉中,楚婉的脚步更快了些。她回到客栈,越过书桌几步,忽地又退了回来,在桌子上看到了两盒月饼。上面还写着纸条,一盒是阿尔肯送的,一盒是谢允留的。
难怪在走之前,阿尔肯会从客栈里跑出来。
楚婉低头笑了两声,便将抱回来的书册堆在一起,不过一会儿,地上便又落了四叠半人高的书册。
楚婉也懒得将这些一本一本望书桌上挪了,干脆拿了几本书垫在地上,便这样席地而坐,一手持笔,一手拿书,每每找到一些重要的句子,她便刷刷记在摊在身前的空册上。
地上册子挪了一叠又一叠,一旁燃着的蜡烛落了一滴又一滴的泪,渐渐,一缕微光从窗外照入。
楚婉揉了揉疲惫的眼,她抬眸相望,竟见天色已早,树上鸟雀相鸣,河中水鱼浅跃。
楚婉方才站起,猛一起身,眼前一阵晕眩,只觉腿脚一软,险些倒了下去。
她摆了摆沉重的脑袋,也顾不得桌上是不是隔夜茶,拿起茶杯便是猛灌一口。
空寂的房内忽地响起声音。
【婉姑娘,休息一会吧。】
喝了茶,楚婉才稍稍清醒些。她扶着桌子歇了半刻,轻声道:“姑娘们不能一直住着客栈。我想尽快把学堂开起来,好让姑娘们有个归处。”
说着,她便整理好东西,一个一个传递在姑娘们之间。
林轩天赋异禀,现下已经可以向其他姑娘教一些简单的东西,再加上温雅神智逐渐恢复,也能帮上不少忙。
楚婉交待好事情,便换了一套衣衫,急忙去了集市。
这夜她对比几家贷居看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第一个看的那套——最南端的那座小型庄园。
她曾去看过那座庄园。有一间极大的屋室,恰好可以当做教学用的讲堂。另外,中间还有一个小院,若是能租下来,楚婉打算在中间修上桌椅,日后便可以是学生们争论的场所。
小院围了一圈的房室,也正好可以当做学生们的住处。
一切都完全按照楚婉希望的模样。只是,这个庄子,实在是有些贵了。
她往日在家中生长惯了,虽然官府没有多少熟人,但钱这种东西还是不缺的。就连她自己都在外有一座小小的山庄,那是她及笄礼时,阿爹送她的礼物。
只是现在,一切都是浮云。
为了能成功逃出来,楚婉便只带了二十两银子和一盒首饰,换算下来,也不过百两银子。若是一直租着山庄而无收成,那她迟早负债累累。
想着,楚婉便觉心累。
【婉姑娘,不妨在学堂开办之时,也去做做副业。】
“说着美啊,但做起来难。”楚婉不由得感叹,“光是这几天查阅资料都把我累得够呛,更别说再加上其他了……我还是先去寻东家谈谈价,说不定可以压下些。”
想着,她便又随东家,到了庄子。这次,楚婉如同眼睛点光,到处去寻庄子的缺点,这里指指,那里指指,就连茅厕最里面漏水的那片瓦块都被她掀了出来,终于是压了不少价。
待东家松了口,楚婉便果断签了下来,生怕东家反悔。
找到了去处,楚婉便又去研究怎么修葺。虽然她的那个庄子是她自己寻人修的,但毕竟那时没有孔方兄的忧虑,这下还需得精打细算起来。
想着,楚婉又跑去了集市,到处打听着做工的时间、价位。但不知是不是她是外人的缘由,这些工人报价奇高,她好不容易租个院子,又要花几倍价钱修葺,那实在是不值。
就这样跑了几天,楚婉都无功而返。回了客栈后,她几乎是瘫在床上,再也不想动弹半分。
闭眼休息了会儿,楚婉忽觉门外传来声响,她艰涩地动了动手指,神智缓缓恢复,但身体却依旧不想动弹。
外面声音似乎更大了,隐隐约约,能听到一声:“张大人。”
“您怎么来到此地了?”
张焕一手拿着折扇,一手提着木头盒子,身后还跟了位侍卫,手中也是拿满了东西。
张焕笑道:“这几日委屈大家住在这了,这是给大家送来的一些糕点。我尚未婚配,也不清楚姑娘家喜欢吃些什么,就随意买了些,大家别嫌弃。”
张焕让她们住在客栈,已是大恩。现下又来送些糕点吃食,实在是让姑娘们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张大人太客气了,本来你就与我们有恩……”
“没有各位帮忙,连县土匪难除,也会影响连县发展。姑娘们不必妄自菲薄,一点心意,便收下吧。”
这几声寒暄的话,楚婉不再想听,眼皮又沉沉闭下。
方才闭上半刻,楚婉忽地听到一声:
“楚先生可在么?”
楚婉瞬息坐起,赶忙整理好了衣衫,便开门请张焕进来。
“这几日忙得有些昏了头,让阿舅见笑了。”楚婉实在没想到人家都上了门口,她也能睡着,心中又是羞愧,又是尴尬。
张焕竟也没恼,只是令人关了门,悄悄地揭开盖子。
一袭白光闪烁,登时让整间屋子都亮了亮。
楚婉瞪大了眼睛。
那本该是装些饭菜的木头盒子里,竟然装满了银两。
楚婉怔了许久,才僵硬道:“这……阿舅?”
张焕却拍了拍她的手,将盒子推向她:“县内资金得下月才能拨给你,我知道你现在缺钱,这些就当是阿舅送你的见面礼,于公家无关。”
楚婉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摆手:“不……这不可……”
她话尚未说完,张焕便再次打断了她,“收下吧。就当是我这几年都没有回去看望姐姐的愧疚。”
话都说到这份上,楚婉也只好硬着头皮收下。两人又谈了谈学堂如何创建,谈了谈家长里短,便相互辞别了。
楚婉望着这白花花的银两,顿时觉得有些不现实。
她刚将银两收起,拿出账本,门外便又响起敲门声。
楚婉有些疲倦开门,见来人正是林轩。
她的双眸因多日未眠,已经泛起些许红意,睑上也早已沾上厚厚的黑团。
她轻声开口道:“怎么了,是哪里不懂了?”
林轩没有发话,只是看着楚婉明显憔悴的脸,神色微微动容了些。随后,她将手中盒子推了过来。
楚婉拧眉。
林轩看着她,说道:“这是姐妹们凑起来的……”
“不可!”楚婉急忙拦住,“大家本都不易,这些钱币,想必也是凑了许久的私钱。我不能收。”
“先生,是你让我们有了除了嫁人的另一条出路的。我们也想帮你。”林轩目光炯炯,不容拒绝地把盒子搁置楚婉手上,“请先生务必收下。”
“不仅是为了我们,更是为了我们的学堂。”
楚婉怔愣许久,憔悴的脸庞似乎也多了分生气。她颔首,小心接下,郑重说道:“我定不负大家所望。”
有了这些钱币,学堂的创建情况便好了太多。但楚婉仍不敢无节制地花费,仍是卖力地跑东跑西,又是谈价,又是招人,终于以一个适合的价位谈下了。
学堂启修的时刻,楚婉便站在桥上远远望着。堂外来往人群众多,无一不是来打听“修什么的?”“什么时候修好?”更有甚者,竟然还寻到楚婉所在的那间客栈,将自己家的幼童预留到她这读书。
楚婉忍住酸涩,终是待了夜深人静时刻,摸到学堂那,悄悄哭了。
她向来是家中金贵娇女,平日里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算修建自己的庄子时,也有下人为她到处打听人家,她也只需要一句:“好,可以。”这院子便很快就开始搭起来,还从未这般成日穿梭在集市中。
直到这刻,楚婉才发觉平日阿爹跑单到底有多艰辛,又终于明白阿爹为何从不愿带她出去行商。这之中的辛酸苦辣,只有亲身经历了,才知道苦涩。
越想着,楚婉越有些眷恋。
那日中秋佳节,她立在桥头,便是思及到了爹娘。虽然爹娘平日为阻断她读书做了许多难以接受的事,但楚婉也确确实实没有受过什么苦头。
想着,楚婉重重叹了一口气,但眼眶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婉姑娘……】
“无碍。”楚婉抑住哭声,轻声道:“只是有些累了。”
几只萤虫在草丛间飞来飞去,楚婉望着,两人静着,半响,系统忽地开口。
【婉姑娘,你大胆往前走。】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