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啊,你家满仓在村口槐树下跟人拉拉扯扯呢!”王婶隔着篱笆门小声喊道,林大娘正往灶膛里添柴禾,锅里的黍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混着灶灰的热气扑在她皴裂的指腹上。
竹编的锅盖当啷砸在青石灶台上,林大娘攥着烧火棍站起来,发间银簪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星子,这时候她还有点兴奋:“跟谁呀?”
“还能是谁?”王婶进门把沾着露水的荠菜往案板上一摔,压低了嗓子:“东头柳寡妇家的丫头!就是那个眼角有朱砂痣的!昨儿晌午有人瞧见他们在芦苇荡里......”
灶膛里爆出个火星子,溅在林大娘靛青的裙裾上。她突然想起前日给儿子浆洗衣裳时,在领口发现的那抹胭脂红,当时满仓还说是帮货郎搬箱子蹭的。
是谁都好,可怎么偏偏是那家的女儿?
“娘,我要娶芸娘。”林满仓刚一跨进堂屋,就大声嚷嚷。
林大娘捏针的手一抖,破布头上顿时绽开朵血花。八仙桌上的破瓷碗被夕阳镀了层金边,底下压着张泛黄的婚书。二十年前,林有德就是用这张洒金红纸,换走了她绣了半年的鸳鸯枕套。
“你再说一遍?”她盯着儿子腰间新换的荷包,那上头绣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针脚活像是被狗啃过。
“芸娘怀了我的骨肉。”青年梗着脖子,甚至还十分骄傲。
“啪!”
一记耳光惊飞了檐下的燕子,林大娘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掌,恍惚间又回到十八年前那个雨夜。那时她也是这样扬手要打那个负心汉,却被对方攥住腕子甩在织机上,嗑得她手痛脚麻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丈夫揣走家里最后半吊钱。
“你究竟知不知道她是谁?她是柳寡妇的女儿,你这分明是要扎娘的心啊!难不成还要我去跟她做亲家吗?你想都不要想!”林大娘气的眼眶通红,胸口起伏不定。
林满仓吐了口血沫,从怀里掏出个绣着合欢花的香囊,讨好道:“长辈们的事情跟我们不相干。您瞧,这是芸娘连夜给您绣的,说新妇进门后定当晨昏定省......”
林大娘突然大笑起来,抓起香囊就扔进灶膛,火舌瞬间吞没了那些蹩脚的针脚:“晨昏定省?当年你爹要讨柳寡妇做外室时也说过这话!结果呢?腊月初八就偷走我陪嫁的镯子,正月十五就卷着家里所有的钱跑了!我恨不得挨家挨户讨饭才把你养活,这些你都忘了?”
此事自然是不欢而散,林满仓好几天都不归家。再次出现时,便是浑身湿透冲进来跪下,蓑衣上的雨水在地上洇出深色痕迹:“娘!芸娘在南坡要投河!她说您不点头就......”
铜盆咣当翻倒在地,林大娘攥着抹布冷笑:“让她跳!当年她娘就是用这招哄得你爹神魂颠倒!”话没说完就被儿子拽了个趔趄,扯出了门。
河水裹着泥沙漫过沟渠时,林大娘正死死抓着儿子的衣襟。穿桃红襦裙的姑娘半个身子已浸在浑水里,发间步摇在雨幕中折出明明灭灭的光,哭得肝肠寸断。
“您就非要我跪着求吗?”林满仓突然推开林大娘,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爹欠您的,凭什么要儿子用一辈子来还?您当年留不住爹,如今还要逼死儿子吗?”
惊雷劈开乌云那瞬,林大娘看清了芸娘颈间的银锁,那是她陪嫁的嫁妆,当年也被林有德抢走。锁片背面刻着‘永结同心’四字,正面却留着道深深的刀痕,是她当年举着菜刀要砍负心汉时误划的。
“好,好得很!反倒是我成了恶人。”林大娘掏出一直别在身后的剪子,寒光闪过,一绺白发飘落在眼前:“我不阻拦你娶美娇娘。从今往后,我们母子恩断义绝,再无干系!”剪刀‘当啷’坠地的同时,传来重物落水的巨响,林满仓撕心裂肺的喊了声‘芸娘’,惊飞了整群夜鹭。
二人成亲那日,听说林有德红光满面,四处吹嘘这叫做亲上加亲,柳寡妇得意奸笑,新人恩爱无比。邻居们无不替她愤恨惋惜,可林大娘就像没事人一样,该怎么过自己的日子,还是怎么过。
“林家的,你儿子要带人来拆房梁了!”村头卖豆腐的刘婆子火急火燎赶到田里通知林大娘。
她攥着空米袋往家走,粗布鞋底拖在地上,脚步无比沉重。
“娘!”前面突然传来熟悉的叫喊。林大娘浑身一颤,米袋掉在地上。
林满仓并没有回心转意,反而是来要钱的。前几日她那‘儿媳’临盆,难产生下来个病秧子,日日要靠汤药吊命。
“您就剩这破屋两间,抵出去还能换五两银,那可是您亲孙子,等着救命钱呢。”林满仓嘴上说着软话,可已然是十分不耐烦了,娘的迟早不就是自己的,还要求来求去。
林大娘哑声问道:“房子卖了,我以后住哪儿?”
林满仓靴底碾碎门槛边晒着的决明子,十分无所谓:“等回头,我给您在猪圈旁搭个窝棚......”
村庄的暮时有如一块烟紫色的破布,笼罩在老槐树斑驳的枝丫间。林大娘枯坐在南坡沟渠的青石板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补丁,两道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一丝光亮。眼泪早就哭完了,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造了什么孽,沦落到这般境地。
当年林有德跑的时候,所有人都劝她把孩子也送过去,说不能留。爹从根上就坏了,儿也好不到哪去。她不信,也舍不得,咬牙把孩子养大了。果真就像他们说的一样,林满仓转头跑去认了爹,还娶了那野女人的女儿,跟自己断绝关系,现在连最后一点好处都要榨干。
她再刚强,此刻也实在是觉得活不下去了。
怪不得都要跳河,确实一了百了是种很美妙的选择。
就在林大娘下定决心要步入水中时,竟瞧见沟底躺着一个少年,闭目不醒。当下什么心思都没了,只想着要救人。自己这个老婆子活够了,可这孩子还这么年轻!
赤蛟被人拽出水面时吓了一跳,阿砾被封印后,他便觉得一切都好没意思,了无生趣,却又不想离开氓山。于是便睡在了河里,不知不觉竟被水流冲到了此处。
有时命运就是这样无常,比如他注定生而为妖应当作恶,可先是遇到了阿砾,而后又遇到了娘亲,叫他走上正路,积极前行。
“你这死娃子!”林大娘攥着赤蛟浸透河水的衣领,一边把他往家拽一边絮絮叨叨:“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往后要是再让我瞧见你往河里跳,我就先替阎王收了你!”
林大娘突然咬着牙,从墙角摸出把缺刃的菜刀。赤蛟吓得浑身一抖,却见刀尖抵在腌菜坛边,削出片薄如蝉翼的菜叶。
“你能不顾父母亲情去寻死,想必也是受了委屈无牵无挂的。从明儿起,你就记着你姓林,跟着我过,好歹饿不死。”她突然把菜刀往柴板上一墩,惊得来偷吃的土狗汪汪直叫。
“你要是再想不开,就先把我这个老太婆送走。”林大娘把柴火拨得更旺些,火舌舔舐着锅底,热气烘干两人身上的凉意。赤蛟抬起头,看见她吊梢的眼里分明噙着泪,却死死咬着干裂的嘴唇不让人察觉。
自这天起,林小角就成了林大娘的新儿子。
林满仓再领着泼皮们哄笑踢翻腌菜缸时,屋檐突然落下道黑影,叫得最凶的已被掐着脖子按在石磨上。赤蛟恶狠狠地警告:“再敢踏进院子半步,我就把你们的骨头磨成粉喂王八。”
祠堂匾额砸进洪水里,本就惊恐的众人更加觉得无望。水面突然波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朝两侧分开,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里,生怕水底有什么怪物。下一秒足有水车轮粗细的赤红巨蛟破水而出,它佝偻的脊背驮着半截木筏,信子哧溜哧溜吞吐。有些胆小的人被这幕直接吓晕了过去:“妖...妖怪啊!!!”
只有林大娘看见它腹部被磨破的伤口正往外冒泡,血水在洪流里晕成大片妖异的绯色,试探问道:“你是不是小角?”
赤蛟愣住了,他本来还想装一装,不给娘亲找麻烦,恶狠狠的用尾巴点了点自己的后背:“要逃命的就上来!”
其他人还在不明所以,林大娘却毫无犹豫的抓着赤蛟的须爬上背脊,不断有人劝她:“林大娘,小心啊!万一这怪物要将我们骗去吃了呢!”
林大娘翻了个白眼:“它要吃人,还用得着骗吗?”
“妖怪要害人早害了!”卖豆腐的刘婆子显然也很认同这个道理,哆哆嗦嗦的也爬了上去,跟林大娘站在一起。
“可...可这洪水......”李货郎攥着半截泡烂的账本哆嗦,他没敢说完的话大家心理都明白,洪水多走蛟,搞不好面前这个就是罪魁祸首。
赤蛟突然口吐人言:“东南山崖要塌了,下一波大水很快就要到来,我只等一炷香,没上来的我就不管了。”
“听见没有?”林大娘连忙喝道,众人也管不了许多,就算最后还是要被吃掉,能多活一刻也是赚到了。
把最后爬上的赵屠户踹到龙尾坐稳:“抱紧鳞片!掉下去可没人捞!”
赤蛟腾空那刻,众人果真一股汹涌而来的洪水冲塌宗祠,心里不禁庆幸还好走了。林大娘摸着冰冷龙鳞,撕下裙摆给赤蛟包扎伤口:“疼就叫出来。”
赤蛟没有回答,只感到有人正扒着自己尾巴尖上的鳞片往上爬,回头发现正是林满仓:“阿娘!儿子知错了!求您让蛟爷带上我吧!”
他眼尖,看见林大娘在给这蛟龙包扎伤口,便猜到他们关系匪浅。赤蛟猛地甩尾激起丈高水浪:“滚!”林满仓顿时被冲退丈远。林大娘攥着龙角回头,望见林有德、柳寡妇和芸娘都在浮木上挣扎,还抱着个小孩子。
“娘亲不要心软,别忘了他们当初是如何对您的。”赤蛟早已得知往事,此刻忍不住愤然。
林大娘却从村长那里要来麻绳抛过去:“抓紧!”那几人手忙脚乱,恨不得用牙咬上这一线生机。
“娘!您真要救这些狗男女?”赤蛟浑身鳞片哗啦作响,险些震落抱在龙脊的村民。
“不是救他们”,林大娘把麻绳在龙角上绕了三圈,“是救我儿道行,你要积功德的,不然将来如何飞升成龙?”
见她此刻还在忧心自己的前途,赤蛟险些落下泪来,心中更是自责,自己竟然想过要逃跑,将娘亲置于险地之中。
他根本问不出口,娘亲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的。
这其实没有答案,因为孩子身上的细微变化,总逃不过母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