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次日,湘以生病为由,请了一天的假。
他照常去早市逛了一圈,找马老板买了一份“违禁品”:一块牛肉。马老板有心事,阴沉着脸色说,最近查得严,你几个月没来光顾,有名常客频繁来打听你……你到底走私的是什么,可别把我害了啊!
湘歉意笑了笑,说,放心,我被抓了也不会交代牛肉是从你这里搞到的。
湘塞了一把奶糖,说,送嫂子和小侄子的。
马老板终于露出了片刻的笑意。
“你啊……小李你也该成家了,你那个女朋友跟别人跑了就跑了,我看也太漂亮了,你配不上人家。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都是街坊邻居的,你不娶媳妇就一个人过,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湘迟疑了片刻,问:“大伯母一家还好吗?”
“不太好,有了你托我转交的两笔票子,她们娘俩总算是没沦落到卖房子睡大街的地步,但老李那个混帐,嫌女儿是赔钱货,宁可带着外室逃债,也不带着她们娘俩。”
湘叹息了片刻,又交了几十块到马老板手上。“我不能帮大伯还债,不说我没那么多钱,我要还了,他下次就会借我的名头借更多的钱。我真想把那人打死,逼大伯母改嫁!但……唉,长辈的事我不好管。劳烦马叔帮我照顾了。”
“你有空还是回去一趟吧,你瞧瞧我一个大男人,总上她们家门,邻里又会传闲话,我媳妇是个不顶用的,打都打不听话,让她转交八成又要被她手脚不干净……你赶紧娶个媳妇!我一直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湘短暂的补了几个小时的觉,下午两点,他简单的洗漱,去楼下大婶那里把洗好的衣服取了回来,穿上,出门了。
湘想要找到黄正义并不困难。
下午三点,他在黄正义的租房门口把对方堵在了家里。
黄正义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
湘微笑片刻。“请我喝杯茶吧,我有事找你谈。”
黄正义让开一条路,湘就侧着身子进了黄正义的租房,坐在沙发上。黄正义甚至连杯水都欠奉,站在茶几前,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你给日本人办事?”
“嗯。”
“从什么时候起?”
“比方别还早,38年起吧。”
黄正义匪夷所思地打量了他几眼。“为什么?”
“被捕了,不想死。日本人愿意给钱,我也用不着去给人做家教,挣不了几块钱,还误人子弟。”
“……”
“黄兄,我拜托你一件事,你向上报告没问题,薛梅知道,你们组织也知道我为日本人办事,中共初步信任了我不会出卖你们的联络人。但麻烦你在同学之中帮我保密一阵子。”
黄正义好像看到了从天上下掉落的红雨!
“小妹知道??”
“嗯,去年底知道的,薛梅气不过,精神状态转好一些之后就被我送走了。你们组织的人接走的,去了哪里我不清楚,也没问。”
黄正义的第一个念头是:李忠国胡说八道!
薛梅的性子,她怎么忍得下的?
何况,何况……
李忠国为日本人办事,薛梅……黄正义不敢想下去。
黄正义痛心疾首,怒火攻心,又愈发难以置信。他左右踱步,话在嘴边绕了几圈,仍忍不住呵斥道:“这些年你到底在做什么糊涂事?!你对得起看重你的老师同学,对的起薛老师吗?”
“我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湘说,“一个人拼命想活着,我觉得没什么错,不该这么苛责。你们骂我,我受着。如果你觉得错了,你就请求你的组织对我锄奸。我等着。”
“……给日本人做翻译官!你怎么想的!民国二十七年起,你怎么想的,你怎么想的!唉。”黄正义道:“你知道我会跟组织上确认的!”
湘一点不担心,随口道:“你去确认吧。顺便帮我问一句「飞鸥」还好吗?”
“飞鸥是谁??”
“你们组织上,曾经派给我的联络员,后来他险些被特务逮捕,离开上海避风头去了。撤退了吧?我不清楚。”
黄正义更感到荒谬了,组织上给汉奸派联络人?
“你好自为之!”
“黄兄,这是我现在的联络方式,你兴许用得上。你们的工人受刑,交代了几个名字。”湘掏出笔记本,撕下两张纸,在第一张上面写了一串电话号码,又在第二张纸上写了几个名字,递给黄正义。“我报告里是这么写的,你自己也多加小心吧。”
黄正义怔了片刻,接过了纸条。湘对他拱了拱手,戴上帽子离开了。
(20)
湘于三点四十到了警察局,带了一只手提箱。
经过了打手的简单检查,确认手提箱里没有炸弹,也没有凶器,他于三点五十被荣先生的秘书请进了屋。
“荣先生,我来是找您办一件事,’价码’我也带来了。”
“你说。”
“我的一名老同学,现在在锄奸队的名单上,方别。东荣日报社的记者、冈山领事馆的方干事。我知道您有本事在锄奸名单上撤下一个人的名字……我也知道光给钱太小看您了。我那名同学曾经被方别’手下留情’,说愿意为了方别担风险。我也觉得方别算不上罪大恶极的汉奸,冈山雄二总要信任某个人,方别的权力来自冈山雄二,他本身人不坏,换个人在他的位置,事情会更糟。”
湘从兜里掏出一小包药物,放到荣先生的办公桌上。
“这是治疗肺结核的药物,或者民间叫肺痨。”
荣先生的目光突然锐利了起来。
湘说:
“这个情,我只是找您求的,也只请您做出评判。我这只手提箱放下,出了这扇门,我就没带过来过任何东西,这个药物和消炎药不一样,治的是绝症,而且只要让皇军知道是我经手的,我死无葬身之地。如果方别对国家有大害,一种药不够,您跟我说……我再逼我那名同学想想办法,谁叫是它想救人呢。”
荣先生招了招手,湘把手提箱放到了荣先生的案几上,在荣先生的示意下打开了手提箱。
“你们这群学生……”荣先生接过了湘递过去的药品“说明书”,仔细读了两遍,放到了一边。荣先生叹息片刻。“你说人是你的同学想救的,小兄弟,你坐吧,那你为什么要帮你的’同学’鞍前马后?”
“你手头有这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买自己的命?你也一诺千金?”
湘坐回了沙发上。
“民众管我这样,管方别,管毛戴,管李岸都叫汉奸。我觉得我们差别非常大,大东亚共荣有没有戏我不懂,但报纸上写些文章,给日本人办事就活该被暗杀,那我就觉得这事不对。李岸枪毙爱国学生不手软,他不觉得于心有愧,毛戴贪钱,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荣先生点评道:“李岸自打成年就这样,做什么事都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呵呵。”
“那我就觉得,方别那人,应当比我活得长,他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我想让李岸,让方别看到战争结束,因为我顶多是个牵线搭桥的人。我死了,我的同学愿不愿意继续担风险,为国家做贡献我不知道,但至少我死了我觉得死的不冤。但李岸,方别,我的’同学’……还有我认识的一些人,他们死我前面,我会很遗憾。有底线的人总是死在毫无底线的汉奸前面,我身边没一个我能看得上眼的「友军」,整日腹背受敌,我就觉得没法活了。”
荣先生道:“小伙子,你没结婚吧?”
湘摇头。
“我知道了,过几天你等傅清山的消息吧。你去问一句,方别愿不愿意入青红帮,方别的名字即使从锄奸的名单上下了,他还是会惹麻烦。冈山雄二,呵呵,也不知道日本人是在逼方别,还是真以为凭借他的名头上海滩上就没人敢动他的亲信。这件事我给你办了,傅清山会给你介绍几个妻子的人选,你喜欢什么样的?”
湘怔了片刻。“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连累了您介绍的小姐跟我一起受罪,怎么办?”
“乱军之中,就不过日子了?”
薛梅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了片刻。约是十几秒后,画面破碎了。李忠国或许把薛梅当作“爱慕对象”,但它的价值观里,只有“孩子”,他熟悉的,只有照料者和被照料者的关系。
湘说:“那您给我介绍,孤女吧,坚强一些的,能吃苦的。”
“您叫我湘吧,算是小名。”
(21)
湘再次去找了黄正义,拜托他做主,帮自己跟薛梅解除婚约,理由什么都行,就说他行为不端,或者性格不合。
黄正义没多说什么,只点头同意了。
湘又跟了方别两天,做了个保镖,第三天,傅清山邀请他去家中“坐坐”。
傅清山没多说什么,只给了他几份档案,附带照片。湘翻了一遍,又是怔了怔,问:“怎么还有个十五岁的女孩子?”
“你说梁米吧,她经历比较坎坷,她的兄长给荣长官办过事,妹妹被强抢去做姨太太,他请老兄弟帮忙把梁米救出来,荣长官答应了……但还没等荣长官的人到南京,梁米拿了把菜刀先把那贪官给宰了!荣长官的人把她保护了起来,不确定是要送她去重庆还是送她回家。荣长官说你是个爱照顾人的,就作主给加了进来。”
湘怔神片刻。“我知道了,先选她吧,请把梁小姐接上海来吧,我跟她谈一谈,如果她不乐意。我身手还行,虽然不怕她拿刀宰我,强抢民女也太丧良心了!”
傅清山道:“荣长官会派人把事办好。”
傅清山随后告诉湘,方别的名字已经被撤下名单了。
湘借着傅清山家里的电话,打给了方别。
“方先生,是我,李忠国。事情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上了锄奸队的名单,特务科的朋友很够意思,介绍我认识了荣先生。我碰巧和荣先生很谈的来,他答应介绍你进青红帮,不知道你有没有意。”
“……嗯,没什么,你答应了那就今日吧,下班之后,你去大上海找前台的万副经理,他会帮你引荐。哈哈,别客气了,你到时候请我吃一顿吧。”
“没别的什么事,你不是在我上级机关工作吗,我讨好方干事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行,那就见面谈。你注意安全。”
傅清山问:“不是方别拜托你的?”
湘笑而不语。
傅清山好笑的点了点头。“怪不得荣长官赏识你,不声不吭就把事给办了,若不是我查过你的底细,非得觉得,你和李岸有亲戚关系!”
40年10月中旬,湘在傅清山家里见到了梁米,荣长官已经收了她做干女儿,档案上也改成了“荣旋”这个名字。
十五岁,唉。
“小姑娘,你真的打算跟我结婚吗。唉,我是有心投靠荣长官,但作为联姻,你也太小了吧!”
梁米道:“你耍人玩吗?你选之前就该知道我的年纪!”
“不,只是梁小姐。”他坐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了几颗奶糖,给自己嘴里抛了一粒,剩下的都塞给了梁米。梁米也学着拨开包装纸,塞了一颗到嘴里,眼前一亮。
“你不清楚和汉奸结婚是什么代价,你很漂亮,本该有更好的前途。”
“梁小姐,我会教你一些化妆的手段,我希望你能往平平无奇的方向化妆。因为我还不想跟皇军长官拼命,你明白吗?”
“没出息。”梁米闷闷道,“我知道了,我就问你,你不在乎……吗?”
湘叹了口气,把小姑娘的学生头揉乱。“我一个做汉奸的,要我这身皮肉能卖出个价,我都想卖自己,也不想出卖别人,所以我没出息。还有一件事,我不能办婚礼,能低调是最好的,等你成年之后我再给你补一个,行吗?”
梁米的眼神闪烁了片刻。“我不要成年之后,你要补偿就趁现在,我要上学。”
“可以。我还可以教给你枪械格斗,我听说你感兴趣。”
“你得按月给我花销,不能约束我出门,不能让我每次都求你。”
湘干脆地答应。
“我会给你钱,也不需要你买菜,做饭。对我来说下厨是乐趣。”
“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保密。我几点回家,吃了什么,穿什么衣服,最近有没有受伤,这些生活中的细节都可能害死我。我还希望你,不要太张扬。我不懂爱情,但我会把你当亲人看待,你如果也能把我当亲人看待,那我就许诺,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