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右青喊出那一嗓子之后,祭坛周围一片安静,霎时间盘旋在头顶的黑鸦一哄而散。
任青临腿一软,险些瘫坐在地,血顺着他的指缝滴落,不过眨眼间,苍老了许多。
妄玉只回头看了一眼,眼底猩红一片,“尔等何敢如此对他!”音落,他嘶吼一声,不再手下留情,通体的毛发竖立,如钢针般坚硬。
有几人躲闪不及,生生被他顶了起来,最后又跌落在他身上,四肢躯干被扎出许多血窟窿,死不瞑目。
雷战霆甩手将沈观和常骏月绑起来,带着几位宗主把妄玉团团围住。
妄玉双拳难敌四手,困在御兽宗的阵法里,一旦他攻击,就会被结界弹回,一来二去,他自己也伤痕累累。
离得最近的孟右青,看着谢安眼睛,心跳极速加快,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偏偏带着从未有过的阴鸷,仿佛自己再发出声音,就要身首异地。
他下意识后退几步,等回过神来,手掌扫过脖颈,带下来一手冷汗。
谢安机械地回头,眼前一片雾气,一边输送灵气,一边低声唤着兰生,全然对外界没了感知,听不到,也看不到。
陆长寻看着谢安的模样,心道一声:完了。
而此时廖清淮大喊一声,“快把魔种绑上祭天柱,否则来不及了!”
音落,天上轰隆一响,血色骤然间布满整个天空,隐隐出现条裂缝。
“那是什么!”抬头望天的弟子忽而大叫一声,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道缝隙中一只人脑袋大的红眼睛正盯着他们。
原本还在犹豫的人,此刻朝谢安的方向一拥而上,百千双手伸过去想要把任兰生扯出来,由衷希望他被死死钉在那冰冷的柱子上。
谢安忽而停下输送灵气的手,安安静静抱着任兰生,恍然间,兰生身上一片血污,他抬手轻轻擦拭着,对他人视若无睹,“为何擦不掉,为何擦不掉。”他轻声嘟囔着,识海一阵刺痛后,意识消散。
已经近身的仙门弟子,猛然间不知被什么东西弹开,纷纷跌在地上,起也起不来。
他们眼睁睁看着处于圈子中间的人,发冠崩裂,原本只到腰上的发丝慢慢蔓延下去,直接垂到地上,他一身的红白劲装此刻全然换成了暗红衣袍,像浸了血。
周身魔气四散,轻轻将他和任兰生裹住,众人茫然地看着这一变故。
“哈哈哈!”廖清淮大笑着走向高台,边走着,身形逐渐抽长,最后变成了个青年模样。
“九昭!”陆长寻第一时间认出他,这人修为大涨,周身气派与先前大不相同。
九昭嘴唇勾起,笑眯眯间一抬手,周围瞬间落下魔修,将仙门百家弟子包围,呼声震天响,“恭迎魔尊!魔尊!魔尊!”
到了此时,他们哪还能不明白,青云宗宗主早已被这魔头代替,而他们被他耍的团团转,逼死了药宗的少宗主,还要把宗门弟子们的命葬送于此。
任青临全身颤抖,目眦欲裂死死盯着高台上的人,是他愚蠢懦弱,害死了兰生,他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上。
转念间,他紧紧握上身旁弟子的手腕,“玉锦,我今日将宗主令传于你,若能逃过此劫,你要好好打理宗门。”
玉锦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不肯放手,“宗主!”音未落,他看到了任青临那双充满死气的眼睛,突然没了劝说的理由,他缓缓松手,再说话已有哽咽之意,“宗主,保重。”
他泪眼婆娑地望着冲出去的背影,攥紧手中令牌,掌心被硌得生疼。
九昭警觉抬头,任青临的身影撞进视线里,他轻蔑一笑,掌心聚起魔气,轻飘飘一抬手直直击向他。
“任宗主!”
其余各宗见状,联手设了个屏障挡在任青临身前,同九昭抗衡起来。
九昭节节败退,原本胜利的苗头在九昭从缝隙里吸取魔气时溃不成军。
“没用的,除非仙帝在世,不然何人能阻挡我,可惜,他刚刚死了,如今是你们咎由自取。”九昭轻笑一声,说出的话直往他们心窝里戳。
众人皆脸色一变,如今这个地步的确是他们咎由自取,不辨是非,轻信他人。
“萤火之光亦可与月争辉,不试试怎么知道谁胜谁败,我雷战霆不愿坐以待毙,众弟子听令,摆阵型!”
只见他一声号令,各门弟子纷纷效仿,皆成塔形排开,将灵气一级一级传送,最终汇聚到各宗主身上,随即又由各宗主送到任青临身上。
任青临闷哼一声,旋即一咬牙双手发力。
九昭脸色一沉,身后裂缝越来越大,那只眼睛随着九昭吸取力量逐渐睁大,遮挡住唯一的光亮。
然而宗门弟子除了给宗主输送灵气外,还得防着魔修在背后放冷刀子,逐渐有些力不从心。
彼时,谢安此刻正消化着万年前的记忆。
万年前,玉阙为镇压魔尊和堕神突然陨落,他废了一身神力才聚起玉阙一缕魂魄,这缕魂魄在他的神骨中养了千年,才缓缓成型,随后他便把魂魄投入轮回,也封了自己记忆,随他而去。
“阿启。”
熟悉的声音唤着他,谢安,不,此时该称他为魔神镜启了。
镜启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笑盈盈的人,瞬间委屈爬上心头,他走过去,握住玉阙手腕,薄唇稳稳贴在他颈侧,“玉阙,我在仙溪殿,到处都找不到你。”
他说的是万年前,明明这人说去去就来,这一去他便等了万年。
玉阙眼眶一酸,轻轻抚着他的发丝,“是我错了,不该让你等这么久。”
在玉阙要握住他手时,镜启突然抽身离去,抬手把玉阙转过身,“我先出去收拾他们,你快些来。”
“好。”说罢,玉阙的一抹神识散去。
此间只剩镜启一人,他垂头眼神晦暗地盯着垂在身侧时而透明时而正常的手。
良久他抬头,一闭眼,眼泪从眼角滑落,呢喃声瞬间飘散,“若让你知晓了,一定会怪我的。”他脑海里浮现起那人故作高冷恼他的模样笑出了声,一时间又哭又笑。
“宗主!支撑不住了!”
不知是谁喊了句,魔修突破了他们外围的结界,一涌而上将阵型打散。
没了庞大的灵气支持,任青临显然处于劣势,他看着袭来的魔气认命似的闭了闭眼,恍惚间,耳边掠过一阵风,有人挡在他身前,那身影像极了任兰生,他喃喃道:“兰生?”
他使劲揉揉眼,再看去熟悉的感觉消散,挡在他身前的也是个少年,“你是……”
那少年一头红发,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他看着任青临上下打量一番后,直接上手拎着他落到妄玉旁边。
“呦呵,许久不见,你怎么混成这样。”少年蹲下身子,戏谑地看着妄玉,“看在认识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帮帮你吧。”
他在妄玉额头一拍,伤痕累累的双翼白虎瞬间灵活起来。
妄玉化为人形,别扭地冷哼一声,“谁把你给放出来了。”
少年也不恼,回头一扬下巴道:“他喽。”
说罢,少年化为原型,原地一吼,把凑进来的魔修震出视线之外。
“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孟右青看着他兀自嘟囔着。
待没了碍眼的东西,雾岚又幻化成那副少年模样。
九昭目光沉沉,咬碎一口银牙,他认得他,同双翼白虎都是玉阙的坐骑,没想到一个两个竟都活着。
雾岚目光落到九昭身上,嗤笑一声,“果然魔没一个顺眼的。”
此话一出口,他只觉某人视线如芒在背,随即撇了撇嘴,换上一副狗腿样子,“当然,这不包括我们魔神大人。”
开玩笑,凭他和主人现在的关系,到时吃亏的只有他,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么想着,脸上的笑容又真了几分。
九昭听见他的话,和仙门弟子一起看向那团魔气,心下一咯噔,“何人在此放肆!”
“呵。”伴随着缥缈虚无的笑声,镜启从魔气中走出,似笑非笑地看着九昭,踏着虚空走到他面前,“一个堕神,也配在本尊面前提放肆。”
雾岚眼珠子一转,俯身行拜,高声喊道:“恭迎魔神!”
陆长寻还没从他的大师兄变成魔中回过神,就听到他喊的一嗓子,登时合不上下巴,“魔……魔神?”
镜启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也没呵斥,毕竟有时,响亮的名头还是很有用的,这不,他侧目看向跑回来的魔修怔愣片刻后,齐齐行跪拜礼,“恭迎魔神!”
玄微嗤笑一声,“被你发现了。”说罢他抬手一扯,表面这层九昭的皮被他扔在脚下,赫然就是万年前祸乱的罪魁祸首。
“自小你便亲近玉阙,现在他死了,你怎么不跟着去死。”玄微面上露出恶劣的笑容。
镜启垂眸,随意挥手向下扔了个结界,把他们都罩在里面,随后眼神冰冷地看着玄微,“你也配提他?”
音落,玄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死死掐住了脖子,“咳咳,我说得不对吗?”他一边嘲讽着,一边背在身后的手暗中勾起,吸收着裂缝中的魔气。
在玄微背后的宗门弟子见到他的小动作,正想出声提醒,被宗主拦下,他疑惑地看过去。
宗主摇摇头,“这已经不是我们能参与的了,神与神之间的战争,我们在此只是个蝼蚁,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他添麻烦。”
镜启眯了眯眼,听见宗主的话,欣慰一笑,总算不太蠢,他右手成爪,抬手一抓,把裂缝中那只眼睛甩下来。
眼睛触碰到结界又反弹回来,到半空时被忽而照射下来的光笼罩起来,发出滋滋响声,一声声凄厉的叫声响彻天空。
“不!”玄微瞳孔骤缩,在那眼睛化为粉末时终于崩溃着失声大叫,“不——”
镜启把他甩到柱子上,锁链咔咔绑到他身上,一圈一圈勒紧。
宗门弟子抬头,从指缝间窥探天光,只见祥瑞的彩光驱散黑暗,随后在天际显现出一座宫殿。
“这是……”年长者失神片刻,随即自发地行礼,“这是上界开启了,难不成……”他的猜测立马得到了印证。
玉阙仙帝踏着虚空而来,底下乌泱泱跪倒一片。
“是玉阙仙帝!”
玉阙微微点头,率先落到镜启身边,神色复杂地看着玄微,“我以为你是真心悔过,原来,是藏着这种心思。”
玄微嗤笑一声,“你又赢了。”音落,他神色狰狞,“凭什么你就受祖神眷顾,我就要被他放弃,我不过是想和卿瑶厮守,他竟然剔除卿瑶神骨,让她魂飞魄散,我凭什么不能反抗。”
玉阙失望摇头,“厮守本没错,可你玩忽职守,引来祸事,让天下大乱,是卿瑶在祖神殿外跪了许久,以她的死,换来你一丝生机。”
玄微一怔,笑声逐渐癫狂,未留下一言半语,自爆而亡。
镜启上前,衣袖一挥,替玉阙挡住余威,随后他拍拍玉阙肩膀,“任宗主眼巴巴看着你呢。”
玉阙身体一僵,回头走向任青临,沉默片刻说道:“谢谢您的养育之恩。”
任青临热泪盈眶,顾不得身份,一把把他抱住,“活着就好。”
“师兄。”
镜启收回落在玉阙身上的视线,见是陆长寻和黎舟过来,眉眼弯起。
二人在他眉眼间看到熟悉的神色,不再扭捏,还如同以前一般走上前。
“师兄,你这身份真是太威风了吧。”陆长寻说着就要挽上他胳膊,不料挽了个空,他呆愣地看着镜启胳膊。
镜启见他神情,惊觉不对,就慢了几秒,这小子已经大喊起来。
“师兄!你的胳膊怎么不见了!”
镜启:“……”
他察觉到侧方瞟过来的视线,背后一僵,“玉阙……”他心虚地看着走过来的玉阙,“小孩子瞎嚷嚷,你,诶!”
玉阙抿起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怎么,你也来个原地牺牲,好让我心怀愧疚,孤独余生。”
镜启呆呆地看着他,随即垂眸委屈巴巴说道:“不想,我还想跟你一直在一起。”
玉阙心软的一塌糊涂,有人连自己的命也不要,就为了换他活着,还一句不说,若不是不小心看见他的记忆,恐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把还缠绕在手腕上的灵线摘下来,笑骂道:“傻子,你忘了,还有这个,还能救你一命。”
说罢,玉阙将灵线摊在手心,单手捏诀,将灵线慢慢引到他身上。
镜启只觉全身一轻,眼睛都清明了几分,他抬手看着先前变透明的胳膊逐渐变实,眉眼柔和下来。
他一挥衣袖,重新开辟了个小空间,这处空间只有他们二人。
镜启嘴角上扬,倾身上前,只停在玉阙面前,用征求的目光看着他,得到这人点头后,他虔诚吻上这人嘴角。
他们失散万年,终于相逢。
跋山涉水,他终于吻上了自己的神。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