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鹿塞外是阳山。
阳山中间有个缺口,漏斗状,叫阳关。
山外漏斗里埋伏着两万兵马,可关口狭窄,出关时,只能两个两个向外冲。
这就给了满月守住阳关的机会。
满月清楚,她必须要守住阳关。
一旦这里失守,两万羯兵铁蹄踏进朔方,不论是北河的汉族同仁,还是不知所踪的沈曜,通通都会完蛋。
她守在关口正中央,挥舞宝剑,出关一人,她就斩杀一人。
出关两人,她就斩杀两人。
羯兵前赴后继,她自巍然不动,手起刀落间,便斩了千人。
她功夫高深,本也不把兵马放在眼里。
只是她刚刚才和阿虫大战了一场,身子有些疲惫,能撑到几时,她自己也拿不准。
恰在这时,骏马疾驰,身后,一根锄头疾射而来,带着雄浑内力,推倒一片羯兵。
满月都不用回头,便惊喜道:“雕弓,你怎么来了?”
雕弓纵马并肩至满月身前:“说来话长,我先助你破敌!”
满月眼波微微起伏,两人相视而笑,无言,默契的各自守住半边关卡。
不知怎么,满月想起了三年前,三年前,她大闹春擂,归舟挺身助她,雕弓落荒而逃。
那时候她觉得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大师兄也不过如此,懦弱利己,与墨云之流无甚区别。
三年后,雪漠苍茫,雕弓守在关隘一侧,眉峰如炬,身形似虎,随便夺一把刀就用得伶伶俐俐,杀敌杀得干脆利落。
她觉得,这个师兄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个真正的大师兄了,也像个真正的战友了。
……
临阵磨枪,斗不过积年寒窗。
石涟一言不发,剑若流星似的,披着锋芒,几招之内,就把沈曜逼至角落。
此境地,沈曜退无可退,他第一次和高手实战,进退维谷之际,脑海中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该出什么招数。
他呆呆注视石涟,只看见石涟剑尖闪着锋芒,一招“悬弓射日”,直冲自己胸口而来。
下一秒,剑锋就要刺到肌肤。
他张口,想喊点什么,嗓子眼却似被堵住一样,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时候,地板咚咚咚颤抖,一只藕色绣花鞋水灵灵踢到石涟的宝剑上,石涟剑尖一颤,原本志在必得的一剑,竟刺歪了。
他怒喝:“你来凑什么热闹?快走开!”
肩上扛着的大刀哐啷啷树在地上,小姑娘气势汹汹,挺直腰板挡在沈曜面前。
“石涟,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石涟紧握宝剑,目中紧盯着沈曜,焦躁道:“你先闪开!”
柳叶郡主寸步不让,甚至轻轻向前,把自己的胸膛抵到石涟的宝剑上,傲娇道:
“石涟,你就是喜欢我!你怕伤到我,所以刚才那一剑你收住了力气!”
石涟急道:“我总不能砍了你的腿!你先走开。”
柳叶郡主麻溜接茬:“砍了我的腿又如何,一整个中原你都要和它作对,生死攸关之际,伤一个柳叶郡主又何妨?你承认吧,你就是喜欢我的。”
石涟仍旧不松口:“这些事,我没以后慢慢掰扯,现在,赶紧走!”
柳叶忽然流下泪来:“石小涟,西北大漠黄沙,为了你我硬生生在这里待了两年,我就换不来你一句真心话么?你只要说一句,只要说一句喜欢我,我立刻就走。”
石涟肩膀颤抖,手上的宝剑突然微不可查的落地一寸:“行,我……”
剑光飞闪,一招书川撒泽隔着柳叶突袭而至。倏然之间,石涟人头跌落在地。
……
这一招书川撒泽,正是满月为沈曜设计的,置之死地后绝处逢生的招式。
原来,从第一天石涟沈曜比剑开始,满月就看出了石涟有意藏拙。
她怕二人兄弟阋墙,更甚至半路出家的沈曜在武功上绝对不是石涟的对手。
于是,在沈曜沉溺于兄弟重逢的欢喜时,满月暗地里算好了石涟击败沈曜的招式路数,她曾猜测,二人对战,沈曜一定会败退至退无可退,最后,石涟一定会用“悬弓射日”这一招来刺穿沈曜胸口。
为了破这一死局,她逼着沈曜彻夜不眠,只练习一招——书川撒泽。
这一招,角度清奇又出其不意,如若对手没有提前准备,那么,只要眨眼之间,剑锋就可切割至脖颈。
她观石涟武功路数,表面刚猛老到,内里克制守节,这样的人,面子上再随性、再无情,心中一定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她在赌,如若有朝一日沈曜石涟拔剑相向,赐死沈曜的那一瞬,石涟心中一定会出现一点微弱的起伏。
只需要这一点情绪起伏,就够了。
这一点失神,足以保证书川撒泽的施展万无一失。
沈曜在武学上经验不足,不能在交战之处就领悟到满月的苦心。幸好,柳叶郡主的出现给了他缓冲的时间,柳叶和石涟斗嘴之际,他忽的就发现,那一招书川撒泽,此时出招恰到好处。
他连了两个通宵,招式炉火纯青,出招速度已经快过了大脑思考的速度,他自己都没有料到,一招即出,好友人头当即滑落。
那一瞬,柳叶也有些迷茫,呆呆看着地上逐渐蔓延的血迹,过了一会儿,忽的弯下腰,剧烈的干呕起来。
沈曜耳边忽然响起了石涟的沁着琵琶酿的嗓音:
“权力嘛,踩着别人的不开心,忍着自己的不开心,一步一步,登峰造极。”
他低头,擦干剑上的血迹。
与此同时,一支军队涌入院内,为首的将领侯在窗外,操着羯族话,高声问:“小主公,是否需要护驾?”
沈曜站在背光处,往外瞧,院里院外足有白名壮士。
沈曜神色一紧,万一他们发现了屋里的变故,冲杀进来,他一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四下环顾,企图找个后门溜出去。
柳叶郡主忽然递给沈曜一个精铁制成的小牌子。牌子上还有血,一看就是从石涟的残肢上取下来的。
“石涟的亲兵都驻扎在鸡鹿塞,这些是守卫郡守府的官兵,不是羯族私兵,你拿着这个印信就可以调动。”
柳叶郡主仍然呆呆的,脸色很白,水渍纵横,声音也有气无力。
沈曜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没敢接那个牌子。
“你别害怕,我是汉人。虽然石涟他很好很好,但是我是汉人……”
柳叶郡主低低呢喃。
“多谢!”
沈曜整理衣冠面容,刚欲开门,忽的又想起鸡鹿塞来,他一咬牙,扯一块包袱,把石涟的头颅包裹起来,背在身后。
他昂着头,右手把印信高高举在身前,一言不发,缓缓迈出屋门。
百余名官兵见了印信,行礼,自觉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沈曜强作气定神闲,踏着雪,一步一脚印,走出院落。
出院门的那一刻,他忽的想回头看看。
无奈,那天阳光太好,积雪太过刺眼,屋里就像个黑乎乎的小洞,什么也看不清楚。
远方,有个骑马的青年人,正奔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