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小村里,二爷爷前几年走了。小娃娃们围坐一堆,缠着另一个老者讲雪娘娘的故事。
日子又宁静下来,一代一代,十年百年。
历白露醒来,第一眼先去看供品。
最近四五十年,供品的量越来越大,花样也越来越多。在醒来这日见到的人,衣衫簇新,面上带笑,孩子们白白胖胖,精神面貌极佳。
大抵是生活好了吧。
历白露靠着坟头,不死心地又一次向供桌前的人打手势,叫他们别这样浪费东西。
又没用。那家人高兴极了,咣咣几个响头磕下来,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历白露无奈,受着了。
她一直数着天数,来这个世界已五百年。刚开始那段日子好过,一帮人想尽办法供她解闷,后来就无聊了。
想走了?
脑中多了念头,历白露一怔,“嗯”了声。
闭目祈求的一家人睁眼不见了历白露,兴奋之意丝毫不减。拜完雪娘娘,他们一起下了山。小孩子想去和玩伴们炫耀,跑得急,不留神一脚崴到了路边的野地里。他也不娇气,拍拍土爬起来继续跑。一家人都没留意,野地上一本薄薄的书,被杂草和尘土掩盖。
那本书只有几页,里头写着玩笑话一样的秘法。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傻了吧唧,被骗了呀。没有秘籍,啦啦啦啦。
各种新武器面世,武学式微,当今已没有武林了。无人知这炎阳秘法,怎么就沦落到了野地里。
也无人认得,书皮上那大片潦草的刻痕。
“红星人不骗红星人,爷进寒潭靠的火系异能。没找到回去的法子,要还有穿来的老乡,到我坟头烧张纸呗!说说咱那儿末日过去了没?”
……
历白露前两次去往新世界,手无缚鸡之力,落地点人迹罕至。这一次,她不留神随意行动,可能会杀死一片,落地点却在闹市区。
八车道大马路,两边高楼林立。
历白露站在马路中间,到处都是车。她吃了一惊,进不得退不得,生怕车里有人。
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想多了。
车辆都在路上横七竖八停着,许多因为爆炸燃烧,只剩一个黑乎乎的空壳子。
历白露小心地挨个查看,车里大多没人,有的也已死亡腐烂。
大街上空荡荡的,两旁的高楼寂静伫立,到处都没有一点活气。
她熟悉的现代社会里,出现这么一幅场景,历白露头皮发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一步一步向前走,她脚下霜白无休无止地侵占四周。
走出了超大型车辆堵塞现场,历白露回头望去,微觉奇怪。
她弄出来的冰霜,想化掉需要很久。但此刻眼前,她走过的一路上,蔓延到路边人行道的薄霜,已经化完。只有马路上的冰面□□,不过瞧着很快也都会融化的。
温度很高么?
历白露仰头望天,建筑遮挡,看不到太阳。
照前两次转换世界的经验,她早上离开的,也会在新世界的一个早上出现。
历白露觉得温度适宜,她四下环顾,处处无人。
这大清早的,很热吗?
宁晓快热死了。
房间里密不透风,热气像沉厚的胶,要裹住人致死。宁晓只穿着内衣,浑身上下都在往外渗虚汗。
她在地板上侧躺,双眼无神采,一只手机械地扇着扇子。风是热的,吹着她身边奄奄一息、满脸通红的小孩。
身体里快没有水分了,宁晓摸摸孩子滚烫的小脸,想不到自己还能流眼泪。
是她识人不清,如今害了自己就罢了,还害了她的宝贝。
彬彬才五岁,又聪明又可爱,怎么能这样凄惨地死在末日里?
脑海中一闪而过几张令她恨之入骨的脸,宁晓四肢无力,头痛欲裂,喘不上气。
温度太高,房里太闷了。她也撑不住了。
好恨啊,要是可以重来,她一定不跟父母闹翻远嫁。
不行,不嫁到徐家,她的彬彬就不会出世了。
她要嫁过来……有了彬彬就离婚……要是可以重来……在察觉气温日渐升高时,就应该回娘家……宝贝不怕,有妈妈陪你的……好,好热……好,好冷……
宁晓的思绪断断续续,在彻底沉入黑暗前一秒,有一瞬间的清醒。
冷?怎么会冷?
现在是高温末日,从一个月前开始,白天最高气温就从45℃向70℃缓慢攀升。
这会儿是早晨,本该清凉宜人,但最低气温也在50℃向上。
她必然是要死了,才会有幻觉。
宁晓默默想着,但幻觉越来越真实,她越来越冷了。
孩子面上的潮红退了些,热气和寒气交汇时,有短暂一阵适宜的温度。小孩觉得舒服,哼哼了一声。
宁晓吃力地抱起儿子,顶着仿佛在膨胀的晕眩的头颅,向寒气袭来的方向看。
窗户上结了一层霜花,没化掉,慢慢地越结越厚。
外面可能发生了什么。宁晓想走到窗边去看一看,只迈了两步,严寒逼人,不能靠近。
白霜从窗缝里挤了进来,活物一样,慢慢霸占了一面墙。再顺着天花板、地板、家具爬。
屋子里短短片刻寒气煞骨,宁晓一步步往后退。
真可笑,这一个月来,人们都是哪里冷往哪里钻的。为了一丝冷气,打架、砍人,什么都做得出。她现在倒想往热的地方跑。
究竟怎么回事?总不能是极高温末日突然转换成极低温末日了吧。
寒冷肃清了宁晓的昏眩,她考虑着要不要下楼看看。
楼道里也结冰了吧,不知能不能走。
正犹豫着,家里客厅的大窗子,受不了这一热一冷温度剧变,裂了。
寒气拂面,宁晓呼吸了一次,肺管都冻住了。孩子哑哑地哭起来,声音不大,但屋里的白霜听见了。
不再有新霜生成,热气冲进窗子,寒气散去,满屋的冰霜渐化成水。
宁晓试探着向窗边走,一阵冷一阵热,温度现在正合适。路过餐桌,桌面上的霜化了点,一片斑驳水迹。
她不自觉做出吞咽动作,想咽口水,没有口水,只扯疼了嗓子。嘴唇、口腔、喉管,都像在沙漠里风化了几十年。
宁晓拿指尖蘸了一点水,放在唇边抿了抿。
她害怕这诡异出现的冰霜化出的水不能喝,试了一点,想等一等看反应。但嘴唇被冰冰凉凉的液体滋润的感觉,促使她不由自主,又伸手沾水。
最后也就不管了,大舔了几口霜。
宁晓觉得活过来了。见自己没事,她蘸了些水弹在儿子脸上。小孩很争气,又出了几声,嗓音含糊糊地叫妈妈。
宁晓眼眶又酸了,用温冷的水拍湿儿子的小脸,抱着他往窗边走去。
站在窗前,看见沦为阳光与高温的狩猎场,荒凉无生气的城市一角,宁晓一时失语。
大片大片的冰霜,在这极温炼狱里,划出了块属于一抹竹青色的领域。
这抹异色,点在纯白领域中心,正交握双手,远远同她对视。
见传来声音的窗口出现了一大一小,历白露松了口气,暗暗庆幸自己走得慢。
不像在森林里,在狂风刮到草都不长的地方见不到人。这么多房子,好端端一座城,听不见半点人声,她心里怪瘆得慌。就靠近了一处小区,想找找看有没有人。
现在找到了,历白露心里定下来。抱歉地瞅一眼对方家里碎掉的窗户,向两人摆摆手,转过身继续缓缓前行。
她在想要不要离开城市。
在人多的地方突然出现突然消失,会吓到人,被当猴看。她不乐意。在没人的地方,她又寂寞无聊地发毛。
历白露纠结,伸手在腰带里摸,摸了个空。
她把画满了画的白绢都带着的,怎么会消失了?
历白露回头望自己走过的路。就走了丁点远,她藏得那么结实,不会丢了的。
历白露在原地傻了几秒,想起在上个世界,闻遇送她的杂志也莫名不见了。她还以为是被风吹着跑时遗失了。难道不同世界之间,物品不能随便流通?
历白露抓了抓衣裙。
谢谢哦,给她留了一身衣裳。
没有那些画,更无聊了哎呦喂!
历白露苦着脸,垂头耷肩走。她后头的宁晓,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别走!别!”
她大叫着,差点从二楼直接跳下去追。
打哪里来?是神仙吗?宁晓不知道。
为什么一个人能创造这样大规模、有灵性的冰雪?宁晓不懂。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这般高温环境中在大街上走?宁晓不清楚。
她只知道,眼前有她和孩子唯一的生机。只有这个人能制造适宜的温度。
别走!请救救她!实在不行,至少帮帮她的孩子!
那大片纯白听到了声音,停下来。
宁晓不敢回去走门走楼梯,害怕这神奇的人不见了。她一边取下窗帘拧绳,一边频频抬目去找那抹竹青。
太好了,她没走!
把儿子结结实实捆起来,吊到了楼下后,宁晓从二楼跳了下去,背起孩子向冰雪跑去。
听到刚才那一声吼,历白露就知道大家仍然没法交流。她默默打量着女人,对方就穿内衣,背上罩着大窗帘,站在白霜上冻得牙齿打颤,把小男孩从背上转到怀里,忐忑怯怯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