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落接到陆沉鹤的电话,说要他去等着一起去机场的时候,其实很吃惊,他以为,陆先生会走海路过去北方。
毕竟三年前陆沉鹤回来时的那次事故,闹的那么大,换了自己,早就对各种飞行器敬而远之了。但陆先生好像没在怕的,张落不免又更佩服了陆沉鹤一点。
跟陆先生出行的好处就是一路都不用为钞票发愁,两小时的飞行时间,张落在商务舱里睡得呼哈的,准备落地前空姐提前叫醒他时,他还意犹未尽地惺忪着。
“陆先生,北方那面估计会派人按原计划的事件,在到达口等我们。”提着行李的张落走在廊桥上,跟在陆沉鹤后面提醒他:“需要知会对方一声吗?”
“不用。”
陆沉鹤人高腿长,走路时带起微小的气流掀起了他风衣的下摆:“直接去酒店。”
“好……阿嚏!”机场内空调太猛,张落刚睡醒,没适应好温度,一下子打了个喷嚏。
“卧槽,怕不是要感冒,别发烧吧?”张落喃喃自语,边走还边用手背试探自己额头的温度。
发烧……陆沉鹤听到这两个字,不由又想起某个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小东西。
“你是Alpha,没那么弱。”陆沉鹤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嘿嘿,我这不是怕传给我老婆嘛。怀孕了就是娇贵,天天不许我这不许我那,我快两米的块头被管得像个王八似的,只能缩着脑袋认怂。”张落憨憨地笑着,半点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
陆沉鹤听他说着,又想到某个人为了能跟自己来北方,不惜搬出“张嫂怀孕了”这样的理由,他嘴角无意识地抬了一个弧度。
机场的停车场里,早已有陆沉鹤留在北方的人手送来的车,上车之后,张落刚想起步,陆沉鹤说:“你先报个平安吧。”
张落没感受到陆沉鹤此时与往日的不同,老板都发话了他哪还能等,喜滋滋地抱着手机给南方的家人拨去了电话,那边刚接通,张落原本粗狂的声音立马夹出一个温柔的问候……
有人挂心是什么感觉,陆沉鹤之前从来不知道,现在也未必清楚。
罗枝枝把他当做争宠的道具,陆世昌把他作为利益交换的筹码,即使有许婆蔡叔这样贴身人的关心,但到底还是隔了一层亲密关系。
亲密关系么……
陆沉鹤转头看向车外,绿化、建筑、口音甚至空气,都在提醒他又回到了北方,同时也在提醒他,不要忘了那七年里,敷衍那些假意迎合的“亲密关系”时几乎要让他作呕的经历。
他眼底浮现出对Omega厌恶抗拒的破坏欲,一瞬即逝。
陆沉鹤落地时没开机,等张落的空档里才刚把手机重启,信号接通的一瞬间,手机嗡嗡地响了几下,提示他有信息挤进来。
全部来自陈厌。
他手指缓慢点开标着陈厌名字的未读信息。
【陆先生,您到了吗?】
三条都是同样的信息,每条间隔约二十分钟。
短短七个字,连标点符号都工整地对齐着,仿佛这个人只是例行公事礼貌地问询。
但这人不知道,没有人会给陆沉鹤发这样的信息。
连许婆和蔡叔都不会。
本质上,他们还是主仆关系,没有仆人会擅自去打听主人的具体行程,尤其是陆沉鹤这样游走在黑色边缘的人,他的行程和他的安危息息相关。
要他告知这些,等于把他的命脉交到别人手上。
张落那面结束了哄老婆的甜言蜜语,向陆沉鹤请示要不要先开去酒店,陆沉鹤示意可以。
Alpha们精力充沛,这种程度的长途跋涉根本不会让陆沉鹤感到疲倦,只是这次落地后……好像比以往更舒适一些,连他心底对北方的抗拒感都被安抚了不少。
陆沉鹤看着窗外,手指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摩挲,不知道是在抚摸某个名字,还是只是单纯地无聊举动。
嗡的一声,又有一条新信息进来,是许婆的:
【小陈先生不肯休息,也没怎么吃东西,我劝不动。】
紧接着不过两秒,新信息又来了一条,还是陈厌的:
【对不起陆先生】
看样子这人发信息的时候很慌张,紧急到连以往惯用的标点都没加。
陆沉鹤瞬间就能猜到陈厌的房间里,现在在上演着一出“许婆威胁告状,陈厌紧急道歉”的剧情,嘴角又抬了抬。
前排的张落从后视镜里向后看了一眼,完全没想到因为黄家的事情烦躁了许久的陆先生,会在三年后重新踏上北方地界时,还能露出如此轻松的笑。
陈厌发着烧,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还不忘惦记着陆沉鹤到底乘坐哪趟航班几时到达。
他烧得意识不清,还强撑着迫使自己从梦中醒来,睁眼刚从混沌里回魂,就被许婆告知,陆先生早就出门了。
陈厌懵懵地坐了一会儿,算了算几趟前几个小时飞往北方的航班时间,隔20分钟就给陆沉鹤发一条信息,想确认对方安全落地了没有。
去往北方的航线下没有自己,如果出意外,还能像三年前那样,有人再救陆沉鹤一次吗?
陈厌垂眸坐在那里,他很担心。
许婆的汤羹已经热了几次了,陈厌完全没有胃口,一点也吃不下。
她焦心得不行,三年前的一场飞行事故,陆先生没有留下阴影,陈厌反而得了飞行恐惧症。
于是许婆威胁他要向陆先生告状,陈厌见状卖乖直接先下手道歉,但是他烧的昏昏沉沉,动作比许婆慢了一步。
许婆最后无奈,只能叹气:“小陈先生,不然你打电话试试吧。如果没接通,就说明还没落地。”
这个建议很实在,但陈厌没有动。要是接通了,怎么说呢?
他不敢打电话,只敢发短信问问。
毕竟他也知道,许婆他们,从来不会过多询问陆沉鹤的行程。
许婆摇头,端着又热了又冷的甜羹,准备离开。
她旁观者清,陆先生的心上蒙尘的边边角角,都被陈厌三年来擦的干干净净。但她也知道,对方也就只敢在边角处这么干了,陆先生心里再深入的地方,陈厌现在怕还是……没有资格。
刚准备拉开门,陈厌就出声叫住了许婆。
他声音还是哑的:“婆婆,我……想喝汤,可以别端走吗?”
许婆高兴地转身:“行行行,当然行。”
她快步走回来,还在奇怪陈厌怎么突然有胃口了,走近才发现陈厌的手机屏幕亮着光,上面有一行简短的回复:
【到了。听许婆的。】
啧,自己苦口婆心,不如陆先生六个字有用。
许婆将汤盅放到桌头桌上的时候,看到旁边的果盘里有一颗被剥下来的葡萄皮,她顺口问:“小陈先生昨夜吃葡萄了吗?”
“嗯?”陈厌毫无印象。
但他回味了一下,好像确实又觉得嘴里有一丝丝甜味。
……不明白。
从机场到预订的酒店还很远,车厢里太安静,清晨的北加港也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张落看陆沉鹤心情不错,就想找点话说。
“陈厌前两天就开始不舒服,也不知道好点了没有。”
陆沉鹤只淡淡地回应了一声,嗯。
张落自言自语:“应该是好点了吧,我刚开机发现三四条他发我的短信,问我落地了没。”
他打着转向灯准备左转,没意识到陆沉鹤自他这句话之后,表情开始变回冷淡,之前刚有点松动的面容又被冰冻住了。
陈厌也给张落发了短信吗?
呵呵。
真是……博爱。
黄家派去接陆沉鹤的人扑了个空,在预计到达的时间段里,出口连陆沉鹤的影子都没看到,私密通道那边黄家也派了人去盯着,同样没堵到人。
一群人灰头土脸地回去复命。
很有加港本土热带风情的庄园里,最中间高高的翘檐楼的正厅里,主位上的老人合眼转着手里的珠串,下位的一个年轻男子翘着二郎腿,听着回来复命的手下的报告,一脸的不耐烦。
他嚯地一下站起身,打断了手下的话。
“爷爷,那狗东西分明是不给您脸,您还要七请八请的上赶着吗?”
他义愤填膺,上面的老人听完他这话,满是皱纹耷拉着的眼皮抬起一道缝隙,瞥了一眼对方,又重新阖上。
老态龙钟的声音响起,却满满的都是威严:“阿谦,这么沉不住气,要是我从议会里退下去了,你让我怎么信你能接好位。”
“我……”年轻男子还想狡辩。
“好了。”老人将手里的串珠扣在旁边的桌几上,力道不大,玉石与硬木撞击的声音,微小但清脆,却震得厅堂里的人都噤了声。
他向下面复命的人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可以下去了。然后他说:
“阿谦,你亲自打电话给陆沉鹤。”
是要让自己伏低做小去请对方?年轻的男子刚想反驳。
上位者加重语气,一字一句又复述了一遍:
“黄立谦。你亲自、打电话、给陆沉鹤。”
听到对方严肃地叫了自己全名,年轻男子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黄立谦平复了心情,翻开通讯录,拨出了那个三年多未曾联系过的号码。
没有接通。
但老人看着他,意思让他继续。
黄立谦只好接着拨号,一直到机械的电子音提示所拨打的号码无人接听,自动挂断,黄立谦才重又看向老人的方向。
但老人不疾不徐,端过茶盅喝了口茶:“打开外放。继续。”
第三遍、第四遍,还是没有接通。
不是忙音,不是没信号,就是单纯的无人接听。
“接着打。”
黄立谦紧握的手又攥了攥,咬着牙,再次拨出那个号码。
响了大概十几秒,在他以为又是无人接听时,“嘟嘟”的提示音突然中断,同时屏幕上开始跳转:00:00……
电话通了。
黄立谦惊愕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对方显然也不想主动开口。
冷场了三四秒钟,黄立谦在老人的紧盯下主动和电话那面问好:“阿鹤,好久不……”
他一句“好久不见”还没说完,对面打断了他。
“叫名字。”
黄立谦的手机开着外放,陆沉鹤这不带感情的三个字,主位的老人也听的清清楚楚。
陆沉鹤拒绝了他这样亲近的示好。
黄立谦克制着愤怒的情绪,但说出口的语气却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好吧,你不喜欢,那就还是像从前一样。陆沉鹤,好久不见。”
他这样表里不一,但主位的老人却很满意。
很好,很有作为一名合格政客的……潜质。
和从前一样?
电话那面的陆沉鹤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嗤笑了一声,没回复对方。
黄立谦听得清楚,也只能自顾自地演下去:“什么时候到的?我手下一帮闲人不中用,竟然没接到你。晚上我爷爷为你摆了一桌接风宴,什么时候方便过来,我好派人去接你。”
他把没接到人的锅全揽在自己身上了,半点没有责怪陆沉鹤的意思。
陆沉鹤只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不劳接送,自己过去。
黄立谦又看向主位的老人,老人也没有继续聊的意思,他就又客气了两句,说一定要来啊,才挂了电话。
然而电话才刚挂断,黄立谦就愤怒地骂了一句恶俗至极的粗口。
老人像没听见,又端起茶盅喝了口茶:“很好,阿谦。你做的很好。”
要做一名合格的政客,两面三刀、口蜜腹剑这都是最基本的能力,阿谦能忍住性子做到这样,已经是自己调教很久的成果了。
但是……还不够。
他刚想放下茶盅,手上的动作颤巍着一抖,茶盅整个跌落到地上,碎成一片。
唉,阿谦还不够成熟,但自己却已时日无多。
要是当年自己的儿子,能稍微收敛一些,对那对母子能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同情怜悯,黄家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被动。
陆沉鹤放下电话,手边酒店送来的日报上,时政新闻的版块里,有一条醒目的标题:
【议员黄弘清卸任在即,儿子受贿入狱孙子根基不足——老牌政治世家或将就此陨落?】
陆沉鹤嘴边露出嘲讽的笑。
他在北加港的那七年,当时的黄弘清是何等风光,老子儿子全是加港议会的成员,孙子在他们的布局下也逐渐向政坛靠近。
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
陆沉鹤的眸光变的森寒无比。
——晚上我爷爷为你摆了一桌接风宴。
他能想到黄立谦在电话里含笑讲出这句话时,脸上肌肉愤怒抽搐的样子。
鸿门宴么?
陆沉鹤无所谓地将那份报纸点燃,扔进酒店的装饰鱼缸里。
来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