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久久沉默之后，韩缘衷终于对乔愫，也对陆柔良缓缓出言。

“若说过往种种，我的确皆从心……可假如孙芙蕖不曾刻意对我瞒骗、躲避，那么我亦不知，自己的心，终将会对谁有所属。”

他说得极为犹豫，声音低浅。

但尽管措辞含混模糊，在场的乔愫与陆柔良，已皆听辨出这番话背后之意。

陆柔良玲珑心肠，甚至未再朝他逼问什么。毕竟，她清楚晓得了他给她的答案。

大抵从前，在某一些时候，韩缘衷真的以为，他对她有过源自内心的爱。

但他却也爱孙芙蕖，甚至比起爱陆柔良，或许爱孙芙蕖更为深刻。

由是，他才会吞吐回答，对她委婉言及，她曾与孙芙蕖一同设局，致使他错付真心之事。

倘若当初，陆柔良并未横加干涉，韩缘衷便有极大的可能，走上前世旧路，一如乔愫般娶孙芙蕖为妻。

他的推论，究竟准不准确，陆柔良甚至比韩缘衷自己，都有着更清晰的答案。

她实非陆柔良，而是穿书至此的丛珊。书里的男女主角，究竟会不会终在一起，她于书外世界早已经旁观分明。

若非她在，若非她曾经与孙芙蕖联手，若非她凭着背叛孙芙蕖来抢夺男主，韩缘衷必将是孙芙蕖的。

陆柔良眼中的光，悄然黯淡了下去。

韩缘衷见她如此，本打算再开口，补些安慰与解释给她。

但陆柔良却抢在他前面，出言将他制止。

她不需要他的同情。

从来她所求的，不过是爱。

“韩缘衷你没必要再说了，我要听的回答，你已经对我道明。”

陆柔良深深吸气，又缓慢地呼出。她试着冷静下来。

但心中郁结了太久的情绪，岂能够于一时间，便就平复、彻底消失？

她为他受伤、为他身死，与韩缘衷相爱，她实在曾承受了太多。

但此前她纵历百般险阻，仍未改过初心，不灭对他的爱。

在牢中饮那毒酒之时，她的确曾以为此命休矣，可是尽管这样，她对他的爱意仍未终断。

她紧紧抓握着这爱太久，一次次坚持至今，双手中却实则，早已空空如也。

无论是她与孙芙蕖所有的精心谋划，还是她所有尝试原谅、理解韩缘衷，而付出的苦心与努力，皆是虚无、皆是笑话！

她始终在所爱之人的心外，始终是男女主角之间，多余的孤单者罢了。

无论她再怎么付出精力，也不可能与韩缘衷执手偕老，强行凑作一对。

她不肯放开他，是因为相信他深爱她，一如她爱他那般笃挚。

但既然她今得他此番作答，又何必再执着于同他团聚，再对他不肯放手？

对她无爱之人，谈何重修旧好，许给她美满的未来，弥补二人间的姻缘？

陆柔良由爱生恨，魂不守舍地颓坐在地，却颤抖着抬起手，将韩缘衷指住。

“今我再无遗憾。乔愫，求你在我面前，杀了他吧！”

这偷骗来的错爱，她且就这样舍去，都半点不会再觉得可惜。

说她受挫疯癫也好，说她万念俱灰也罢，陆柔良只知道自己的心，在韩缘衷的面前死去，变得冷硬，彻底地失了知觉。

她该要悲伤的，但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也该要愤怒的，却毫无力气来歇斯底里。

或许因为她穿来这书中太久，或许因为她捱过太多的劫难，陆柔良只是累了，再没有任何精力，为一个不相干的韩缘衷，去费心着想什么。

当然，她不会白白成全乔愫与孙芙蕖，但她也不会再强求自己的爱，结出任何的善果。

既然心已死、爱不再，她便做有名无实的丞相夫人。

乔愫一日不休弃她，她就仍然是相府的主母。

爱与权力，她终归还有一样，攥握在自己的手上。

在追回孙芙蕖前，乔愫并无意打草惊蛇，动陆柔良分毫。

溪谷高台，孙芙蕖曾质问他，可是要杀了陆柔良，来为她腾出正室的位子。

这般手段，显而易见，是孙芙蕖极厌恶的。

所以乔愫另作考量，倒不如陆柔良主动求去，能更容易地被孙芙蕖接受。

他今日里对缘衷所言，便意在动摇此子的心神。

毕竟韩缘衷无异于另一个他。

既作为过来人，乔愫太过明白，此子会如何为他所扰，又究竟会更爱她们中的哪个。

说到底，韩缘衷无法对孙芙蕖断情。

故而他的言语，才得以奏了效，令此子招致陆柔良的怨忿，使陆柔良对他相求，欲永别韩缘衷。

但乔愫未曾料到的是，当初孙芙蕖对他所问，亦是他与韩缘衷深谈之时，他一度扪心自问过的事情，今因为韩缘衷那番迟疑回话，他竟醍醐灌顶，有了答案。

孙芙蕖曾经问他，若陆柔良未死，他会不会如韩缘衷一般，移情别恋。

韩缘衷道给他陆柔良的长处，他也曾暗忖过，若自己恰是年少的韩缘衷，终会对陆柔良倾心与否。

其实这问题的答案，再简单不过了。

乔愫睁眼。

房中除去席地颓坐，失神发抖的陆柔良，就只剩了径自伫立的他。

缘衷已然不在，但陆柔良毫无反应，甚至也许根本就没有对此，再在意过哪怕一瞬。

她不该爱上韩缘衷的。

而今，她也的确，不再爱韩缘衷了。

曾错结的姻缘，乔愫拆解了大致一半。

而至于孙芙蕖与赵深，他尚有处关节，将待玄渡与焚风二人复命，再行厘清。

*

绣衣使一路南下，直至秘密探入云越国都，潜进龙川的皇宫之内，方回传了有关元郎的消息。

乔愫拿到密报，览罢书信，轻笑着摇了摇头，端详玄渡所呈的那幅元郎小像。

“他不似他娘亲貌美，也无他叔父那王族的碧眼，越皇倒也容他，封给他太孙身份。”

“到底是皇太子的嫡亲骨肉。赵深恰为云朝，元郎则必然终成越皇。”

当今越皇，确已早有意让位于国之嫡长。前世里，乔继在嫁与云朝不久，即成为了越国皇后，伴新帝云朝共理国事。

思及此，乔愫对同他答话的焚风颔首再笑。

若云朝与乔继有了子嗣，那么此子，也必定是元郎今时身份。

倒难怪，云暮这一世代其兄求娶，宋越两国却最终未能联姻。

云朝退婚，拒娶乔继，竟是因他以赵深这假名，爱上了孙芙蕖。

潜明……

乔愫默念赵深之字，缓缓咀嚼，不禁又再轻笑。

赵深，赵潜明……

他那“潜明”二字，与“深”互为表里。

可其实所谓“潜明”，又哪里不是其名之“朝”？

一日之朝，恰正是光明潜藏之际。

朝阳东升，其后便自然普照天地。

皇族儿孙，表字从不外传。云朝遂也胆大，以“朝”与“潜明”合为“赵深”这般假名，混迹于沁水斋门生之中。

乔愫今得密报，自不会再纵他隐匿身份，久留在孙芙蕖的身边。

对焚风摆了摆手，容其退下，乔愫转而着玄渡代自己，去东苑将孙芙蕖请来。

孙芙蕖自知乔愫若欲见她，便必然不是好事。

更何况今日里，陆柔良不在相府，而去了京城北郊坟岗，祭扫羿妍母子二人。

当初陆家灭门，陆柔良最觉得亏欠的，便是未能履行对羿妍的诺言。

她在陆柔良与孙芙蕖的面前，悬梁自尽，托付给陆柔良的临终遗愿，就唯有照顾好她那幼子，陆家的小少爷罢了。

只可惜不久后陆家满门抄斩，那孩子一并死在其中。

陆柔良今日离府扫墓，孙芙蕖若非得玄渡的恳请，便也不会前来内院书房，和乔愫单独见面。

哪怕来了书房，孙芙蕖也不过站在房门边上，同乔愫离得极远。

乔愫倒也不迫使她靠近，便借着二人的这段距离，深深凝望住她，将他的答案对她讲明。

“此前你问过我，如果陆柔良在你我那一世中，幸而存活，我会否似缘衷般爱她。”

他笑着摇了摇头。

“这问题我曾深思许久，直到近来，我才得以笃定，你我本不该做出这番假设。毕竟我本非一个名字，一种身份。韩缘衷会爱上陆柔良，只与他从前的经历有关，而我亦然。”

乔愫向孙芙蕖缓声再笑。

“我爱上你，是因为你我过去的所有交集。那一世便是那般，并没有陆柔良的参与或是干涉。我永远都不会成为韩缘衷，也永远都不会爱上别人。孙芙蕖，我从来只爱你。”

见孙芙蕖并不动容，乔愫绕过书案，稍向前迈出几步。

孙芙蕖随之后退，背抵上书房的门，仍沉默不语望他。

他不敢再向前，唯好言好语朝她相劝。

“过往的经历造就了我，也区别开我与缘衷。你我间从来没有如果，皆是前世事实，皆是命中注定。芙蕖你莫再多虑，且与我相执手如何？”

随着话语，他朝她伸出手去。

孙芙蕖不肯牵他的手，也不应下他所问之话。

她只是笑得无情，冰冷甚至残忍。

陆柔良魂不守舍祭奠归来，本急着将路上所闻祸事，道与乔愫相商。

未及她叩响书房紧掩的门，当中清晰传来孙芙蕖的声音。

“我不在乎。因为你以为的一生一世，于我而言，不过是无间地狱的一隅罢了。乔愫，这不是我重生的第二世。你我实则，早已错爱过几十世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0章 *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