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军中晨号吹响时,萧策安从杨柳的营帐旁经过。
周围几乎都已经点亮,只有杨柳的营帐还一片黑漆漆的。
东正快步过去,扬声道:“小世子,醒了吗?”
杨柳应了一声,出来得很快,两人皆是一惊。
她依旧着昨日的衣衫,只是神色极憔悴,眼底有青黑之色,眼球中布满血丝。
萧策安皱眉:“一夜没睡?”
杨柳含糊道:“睡不着,老毛病了,不打紧,多谢殿下关心。”
萧策安不由分说叫来军医,杨柳也就跟着。
杨巍准备得足,不怕被这军医看出些什么。
军医手搭在杨柳腕上,眉心越皱越紧,“公子心血不足,脾气虚弱,只是公子年龄尚小,怎会如此严重?”
萧策安道:“他还经常失眠。”
军医凝重颔首:“是了,忧思过重以致辗转难眠,但这位公子……”
他语气有些耐人寻味:“怎么惊惧难安?”
这是老军医真实想法。
殿下身边的小公子,虽不知身份,但观窦将军和殿下的重视程度,定然来历不凡。按说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哪里有这么多惊惧与忧思?
杨柳静静坐着,只是垂首不语,萧策安问:“可有缓解之法?”
军医写下方子,又好生交代一番,欲言又止,最后只剩一句:“忌大喜大怒,不要过于忧虑。”
营帐内很快安静下来,杨柳拣起那张方子,只觉得与以往大同小异。
萧策安却又挑了帘,高大的身躯打下一片阴影,神色间有几分凝重,看着她几次想说些什么,又打住了。
杨柳笑笑,“殿下,不必担忧。”
即便憔悴,杨柳笑起来依旧好看,别有神韵,清清爽爽,像一缕春风吹过平静澄澈的湖面。
但水下的暗流汹涌,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阔步走来,在杨柳身旁坐下,杨柳浑身僵硬,听到他低沉的嗓音:“昨日是孤考虑不周。”
杨柳沉默一瞬,最终道:“殿下,臣生性如此,不堪大用,恐要辜负您的期望。”
萧策安却不应,两手搭在膝盖上,“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以孤的眼光,你倒也不必如此自轻。”
被人高看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体验。
杨柳牵唇笑笑:“但臣胸无大志。您也看到了,臣性情如此,自顾不暇,哪里有心神再做其他的事?生平所愿,不过是粗食淡饭过上最平静的生活。想必医者也与您讲过,臣人寿不长……”
一只寒凉的手指贴在唇上,杨柳一愣,对上他含着几分怒意的眼眸,悸悸闭口,偏过头低声道:“生已如此,何必忧惧?能过一日是一日。”
萧策安闭眼,压下紧促的呼吸,大步离去。
杨柳望着他背影,意兴阑珊。
不多时,南浔进了来,笑眯眯道:“小世子,殿下让属下陪您出去转转。”
杨柳应了,随他踏着朝晖出军营,进了城。
晨间冷肃,她走在长街上,呼出的鼻息瞬间化作白雾。两侧的枝条上,也冻结了纯粹的冰晶,宛如琼枝玉条。
庭州毗邻大雍边境,与突厥和众多小国接壤,来往商人不在少数。本次受了灾,但听摊贩言语,似乎京中的太子殿下又从自己的食邑中拨了粮绵过来,大体上能过个好年。
炊烟袅袅,香气四溢。做朝食的百姓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高高低低地吆喝着,招呼来往行人用些汤汤水水。
杨柳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止是自己会坐立难安,还因为那些纷繁的思绪。
她能记得目光所至下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会在夜间辗转难眠。但不去看,不去听,自然就不会再去想。
杨柳垂首,准备快步穿过。
路边支摊的一位娘子却叫住她:“小郎君,来吃些吧?”
杨柳没用早膳,昨夜也未曾进食,早已经饿了。南浔陪她过来,道是有事,要她在长街上等他。
于是杨柳便坐在粗陋的板凳上,望着头顶搭起的棚子发呆,直到冒着热气的汤被端到她面前。
许是久未进食,杨柳吃起来竟出奇的香,比在东宫用的还好吃。正小口喝汤,汤饼娘子惊呼一声:“小郎君,饼还没下呢!”
杨柳涨红了脸。
汤饼娘子一笑,将细碎的饼丝洒进她碗里:“我本是留着自己吃的,路上瞧见你,多俊的孩子,穿这么薄,不用些热的怎么行?”
杨柳小声道谢。她有心和汤饼娘子寒暄几句,却发现脑袋里空空如也,无奈闭嘴。
幸而汤饼娘子健谈,此刻又是天色初亮,她的生意还没来,也有时间与杨柳讲话:“你家在哪儿?”
“陈桂巷。”
汤饼娘子哦哟一声,“那很远啊。”
她又疑心这小郎君是不是同家里人吵架了。从陈桂巷到这里,要走上将近两刻钟,尤其天寒路滑,小郎君又衣衫单薄、眼底青黑,料想吹了不少冷风。
这般想着,汤饼娘子又从锅里舀出一大勺浓香的鸡汤,鲜香滚烫,还带着金黄的浮油,嗓音温柔,“多吃些。”
杨柳已经吃得有些撑了,但汤饼娘子热情,她也不好意思叫停,埋头继续鏖战。汤饼的热气钻进胃里,流过四肢百骸,杨柳沉浸在血色中一夜而变得麻木的心绪,都跟着活络起来。
汤饼娘子看着她用,不禁思索自己这小摊真有这么好吃?杨柳吃得香喷喷,过路行人瞥见,不由也想来尝一尝。
今日生意格外火爆。
汤饼娘子忙得脚不沾地,待招呼完了客人,一转头,却瞧见那俊秀的小郎君羞赧地立在不远处,对上她的目光,忙赶了过来。
“我……还没付钱。”
先前没问汤饼娘子要付多少,后来吃完了,食客挤了满棚,娘子在忙,杨柳找不到空去问。又恐坐在那儿挡了她的生意,可算等了好一会儿。
汤饼娘子笑:“不收钱,你早些回家就好。数九寒冬的,你一个小郎君出来,家里人要着急。”
何况一个和家人拌了嘴早早出门的小郎君,能带多少钱?倒不如他留着,路上买几块糖甜甜嘴。
“不行。”杨柳从荷包里数铜钱,一颗一颗地摆在桌上,整整齐齐。
忽然,她鼻尖一凉,温凉的雪水沿着挺鼻滑下,呆愣愣道:“怎么又下雪了?”
汤饼娘子笑笑:“不碍事。”
雪渐大,街上不一会儿便白茫茫的。两人在棚下躲雪,汤饼娘子问:“我看你通身气派,是个读书人?”
杨柳道:“只是念了几本书,其实什么也不懂,更算不上读书人。”
汤饼娘子不赞同:“念好了书,就能做官,多大的威风,小郎君你却不喜欢?”
杨柳话在舌尖打了几个转,瞥见汤饼娘子手上的冻疮,又说不出什么,只道:“喜欢念书,但不能做官。”
诚如萧策安所想,官场波诡云涌,形形色色关系复杂,任何一个风浪扑过来都能将她打倒。
汤饼娘子嗤笑:“做了官,米粮炭火全然不愁,不必再早早起身,冒着风雪千辛万苦挣这几分辛苦钱。官老爷们可舒坦多了。”
杨柳没出声,但对这样的生活却并不反感。一如她从前在书院洒扫,早起晚睡,无牵无挂,不需要和数不到头的心思各异的人接触,只要低头洒扫干净,闲暇时还能听两句夫子的诵读。
而不是如今,明知眼前是龙潭虎穴、周围人心怀鬼胎,却只能作昏昏状,装出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过得久了,她自个都觉得心里有一块空落落的,看什么都索然无味。
夜里熄了烛火,还要被宿疾折腾,闭眼便是满目疮痍。
汤饼娘子看出她兴致缺缺,也绕过了这个话题:“其实现在也不错,比乱世好。那个时候,官老爷都不一定能好好活着。但官家起来后,从北打到南,我们也就安定下来,起码能活了。”
杨柳幼时在平原郡生活。平原郡是启元帝与众臣最先收拢的一片区域,自从杨柳记事起,除了征收略显沉重的赋税徭役,几乎没有天灾人祸。
统一至今,不过十余年。但因为遥远,这段乱世对杨柳来说极其陌生。
汤饼娘子讲自己在乱世中如何漂泊,杨柳听得认真。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汤饼娘子端下锅子,将灶挪来,和杨柳相对而坐,就着炭火余烬取暖。
汤饼娘子说到动情处,眼角微微湿润,接过杨柳递来的帕子,随意压了压眼角,“要是有一天再起了战乱,兵匪大兴,那真是想想就能吓死个人——至少我是要吓去半条命的。”
她神色悸悸,惊惶不安。
这般闲话着,雪势转小。
南浔从街角绕了过来,举着一把油纸伞,杨柳也就告别了汤饼娘子。
但杨柳心底却有个呼之欲出的念头,看不太分明。
南浔还摸出个手炉,拎着一个江湖大侠才戴的黑纱斗笠给她罩上,美名其曰:“挡风。”
他又带着她打转。天寒地冻的,人都缩在家里,城里冷冷清清,实在是不好找热闹人多的地方。
但南浔坚持不懈,还真叫他找到一处。
一片戚戚哀哀的流民被冯氏的豪仆抽着往前走,两旁簇拥了些百姓观看。
杨柳还在角落里看到好几个眼熟的太子幕僚。他们很隐蔽,打探消息也不引人注目,甚至做了些面貌上的细微改变,但杨柳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哎呀,这冯家十七公子,昨晚起夜,人没啦!”
“那关这群人什么事?”
“我家里亲戚在冯府做护院,据说呀,家主怀疑是最新收募的佃农闹事。尤其里面有几个蛮奴,在冯公子手下受了磋磨,曾经就冲撞过公子数次呢!”
这儿离冯府很远,只有几个冯府的下人狐假虎威,神气无比地驱策着不愿走的佃农。佃农瑟瑟缩缩,各个瘦骨嶙峋,倒真被几个油光满面的豪仆唬住了。
百姓的交谈声传入杨柳耳中。杨柳压压斗笠,眼角余光中,南浔目不斜视,眉毛也不抬一下,似乎毫不意外。
她又去看百姓口中的“蛮奴”。
浓眉大眼,挺鼻深目,肤色与衣饰、头发都与大雍迥异,应当是从毗邻的边境小国过来的,操着一口陌生的腔调。
——也不算陌生。
杨柳随着萧策安出行,这几日也在这座汇集了异国行商的边界都府转过。夜间实在寂寞时,她就闭眼研究这些胡商,粗粗地学了几句胡语。
那蛮奴在豪仆的鞭笞下几欲断气,杨柳眉头皱得死死的,侧头叮嘱南浔去告冯氏仆从“滥用私刑,草菅人命”,却在看清蛮奴抬头那一瞬间口型的同时浑身僵住。
“去,找那几位幕僚先生,务必救下他。”
杨柳语速飞快,神色严肃,显出十二分的郑重。南浔不敢耽搁,悄无声息地寻了一位机敏的幕僚,亮出萧策安的令牌。
幕僚先生借口要买仆从,被那豪仆漫天要价,坑了几多金银,终于带着一群流民脱身。
那蛮奴则是添头。
南浔见杨柳心急如焚,招出几个潜藏作百姓的侍卫,“小世子莫急,属下这就带他回去医治。”
“要最快。”杨柳低头分辨蛮奴的口型。离得近,她偶尔甚至能听清那断断续续的嗓音。
“乌当国”“国书”
杨柳确信,他一直重复的就是这两个词。乌当商人是庭阳城里诸国客商中数量最为庞大的,杨柳研究了许多天他们的语言,纵使只摸索到了皮毛,也绝不会弄错这几个字。
那么此事便不可轻视。
未至窦将军驻扎的军营,杨柳远远就望见萧策安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军医过来。
一阵兵荒马乱,军医与兵士就近搭起营帐,救治蛮奴。
萧策安屏退侍卫,凤目望向杨柳:“何事?”
他一向认为杨柳内秀,心有灵窍,得了底下人递上来的通报,见她大费周章扣下濒死的蛮奴,二话不说带了军医奔赴而至。
杨柳便将猜测一一道来:“殿下,臣私以为,这位或许是来自乌当国的使者。他带了乌当王呈递的国书,却被冯氏扣住。”
萧策安一手负在身后,俊逸的面孔上不见忧虑,锋锐的眼眸中飞快滑过一抹亮光,“你如何看?”
杨柳道:“冯氏欺压乡里,兼并土地,无数农户因冯氏而沦为流民,却又不得不到冯氏做佃农,再重新遭受冯氏的欺压。”
她头垂得更低了些:“该削了。这次庭州雪患,冯氏至少占了四分之一的错。”
有田地的农户,哪个不是牟足了劲把自家粮缸填满?农户忙于贮存粮食应对饥荒,又要为来年播种留下种子,断然不至于有如此可怕的受灾死亡人数。
“殿下,臣看过您宫中的藏书,一年前冯氏占有的土地就达到了数千顷——这已经比整个庭阳城的占地规模还要大上许多,”萧策安不回应,杨柳继续解释,“本朝按户头收税,这些土地本该归于数十万户农户,如今却全压在冯氏一族名下,漏缴的税额是一笔大数目。”
“且百姓没有土地,居无定所,没有固定的生计,不止没有抗灾能力,还容易作奸犯科,对朝廷极为不利。”
萧策安颔首:“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杨柳道:“您东宫的藏书里就有。”
他一直不回应她,杨柳便以为他是要考自己,也就拣重要的说了。这些本就是东宫藏书,杨柳在东宫待了一个月,就知道了,没道理萧策安不清楚。
“不错,”萧策安微微露出一个笑,拇指指腹在食指上摩挲,愉悦地弯了弯眼睛,“你不怕人多的地方了?”
眼前的少年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后,精气神明显好了不少。萧策安原意是让杨柳在人堆里多待几天,等熟悉了人群,也就不再畏惧,早做好了今日看到杨柳萎靡不振的准备。
但杨柳此刻却很轻松:“怕,但有别的事要做。”
萧策安抬眉:“说来听听。”
杨柳眼眸亮晶晶:“臣也想学万人敌。”
宋太医说过,杨柳受宿疾所扰,长期心绪不宁,必然有碍寿数。
父亲杨巍早早铺好了杨柳的路,只待杨柳加冠,就奏请启元帝将杨柳派往偏远小县做个小官。
到时候天高皇帝远,她带些近卫和家产赴任,长长久久地待在那儿,舒服又安全。
但杨柳才十六,离加冠还有四年。
父亲决意上交兵权,只是苦于贵妃的母家薛氏苦苦相逼,启元帝又生了疑心,不敢轻举妄动。
杨柳想活得安稳平静,大雍就不能生乱。
她目光落在萧策安身上,对他微微笑了笑。
要想大雍不生乱,就要有明君贤臣。
启元帝不信杨家,杨柳也不信启元帝,但萧策安显然比狡诈深沉的启元帝更可靠。
在杨家这棵大树倒下之前,利用家中荫庇举荐些能人异士。
为大雍,也为杨柳自己。
曾经总爱垂首沉思的人乍然抬头,眸中神采熠熠,如同蒙尘的明珠被吹散了层层尘土,展露出醉人的风华。
萧策安喉间溢出醇厚的笑,黑沉的眼眸中是势在必得:“你我君臣携手,共创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