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洵的眼睛生得极好,不只在于澄澈清朗、眼型漂亮,更在其神采。
若是冷眼注视,透出的狠辣冷厉令人不寒而栗;可若是含笑凝睇,眸光流转间,周遭空气顷刻变得旖旎而缱绻。
镇得住几十万大军,招得来一大堆桃花……
锦瑟双颊一热,忙避开他视线,岔了话题:“继后绮年玉貌,又出身高贵,怎会嫁给有血海深仇的人?”
苻洵动作一滞,目光带了些探究:“你对她有兴趣?”
锦瑟摇头:“只是好奇,感觉陛下对她十分爱重,而她对你那般态度……”
“原来姐姐是担心我”,苻洵松了口气,轻笑,“她虽泼辣,却是磊落之人。萧王后与她十分交好,萧王后过世后,她还会抽空来灵昌照拂阿菁和阿蓁,很是重情重义。”
锦瑟若有所思:“听说陛下与萧王后结发夫妻,情份甚笃。陛下大概也是在她替亡妻照拂女儿时,对她暗生情愫吧。”
苻洵没有否认,掀开马车窗帘指向一处:“那家客栈叫‘风归云’,继后之前来灵昌小住时,几乎都宿在此处。”
“她大概至今不知,王兄早已悄悄包下所有上房,平日里都空着。只待她入住,才派些好手穿上常服,暗中护她安全。”
锦瑟定睛一看,异样的感觉在脑中稍纵即逝:“与洛川别苑只隔半条街?她为何不找靠近王宫的店,出入长秋宫也方便些?”
苻洵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有时连我也看不懂。比如建宁三年底,两国已开始针锋相对,她还是说服王上,让自己堂弟迎娶了大公主苻萱。”
“所以,继后是陛下女婿的堂姐,这辈分……”锦瑟听得眼前一黑。
苻洵不以为然:“联姻哪管这些,这桩婚事对荣国和南翊都有益处。”
说来说去,全是利益。
建宁七年冬,苦撑近两月的昇阳被苻洵攻破,但是在翊烈王元承陵的掩护下,东原道三十多城的军队、官员、平民皆已安全撤离。
然而,迁都阊江的最大难点,不在于安全撤离,不在于怎么安排南翊宗室、满朝文武、大小世家,而在于怎么安置那些基数庞大、以土地为生的平民百姓。
淮水以南的南翊,鱼米之乡、人口密集,原住民自是不愿再多出几百万人,同自己抢田地和水源。
于是,兵乱结束之后,南下投亲靠友的,藏在深山地窖的百姓纷纷冒出来,胆战心惊在故土上修缮家园,想重新把日子过下去。
丞相景樊提出一系列安抚旧都遗民的措施:阳华山凰羽寺的祭祀供奉如旧,祭拜昇阳元氏王陵,重开碧宁书院、广募教习,起复翊人继续治理这片土地……
然,依照荣国律法,较之翊国统治时,此地赋税增加两成、征兵数量翻了一番,东原道百姓的生活,从吃饱穿暖,到只能吃个半饱、冻不死人,比以往艰难不少。而且,隔了国仇家恨、风俗迥异,治理起来颇为棘手。
其实,景樊已尽力平衡了。
早在苻洵攻下东原道之时,朝中大批主战派已跃跃欲试,希望苻洵犁庭扫闾,将翊国遗民尽数降为奴隶。
主和派反对说,降为奴隶是异族的野蛮做法,荣国是礼仪之邦,不能弃珠玉而就草签。
苻沣压了一个多月,也没吵出个结果。甚至连他决意册封南翊公主为后,也被群臣上奏谏言。
直到年底,苻洵回朝述职,披露了攻打昇阳的详细过程。听闻昇阳战死至最后一人、元承陵临终还杀了个校尉垫背,满朝文武沉默了近一刻。
荣军也损失惨重,善战如苻洵,昇阳一役折耗了近六万精兵。
“如此有血性的王室,如此彪悍烈性的国民,若因欺凌太甚、揭竿而起。敢问各位大人,谁去领兵平息事态?”
“届时若暴乱不休、冲突不止,东原道被屠得只剩个空壳,谁去耕作土地、躬身蚕桑?”
苻洵一向穷兵黩武、杀人如麻,众臣皆未料想他会支持怀柔。
建宁八年正月初九,苻沣修国书一封,送往南翊都城阊江,正式求娶大长公主元晴。意想不到的是,元晴也亲笔手书一封,随国书一道送往阊江。
将亲姑姑嫁给敌国,幼主自然是不愿,但过了两日,冯太后和丞相压下满朝反对,认了这门亲事。
建宁七年,如日中天的大翊,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国土,分裂为南北两个。南翊虽国力仍强于荣国,却再无绝对优势。
况且,荣国有苻洵。未经休养生息、轻启战端,便是押上了生死存亡。
“可是刚听你说,陛下心悦王后多年,为何还要发兵攻翊”,锦瑟听苻洵讲着,思索了许久,忽然提问,“要么选开疆拓土、封心锁爱,要么选儿女情长、知足常乐,这世上岂有两头都要的?”
换言之,男人一心争权夺势也可、一心追情逐爱也可,既要又要、就有些难以言喻了。
“好像挺有道理”,苻洵愣了片刻,笑容有几分苦涩,“可惜这世上,权势与恩爱往往不是非此即彼。权势滔天者,不一定会得偿夙愿;无权无势者,却必然守不住挚爱。”
“其实,从陛下将大部分兵权放给我的那刻起,就已舍弃情爱,如今种种皆是造化弄人。”
锦瑟心念一动,抬眸凝视着他:“阿洵,我虽知你是前者,却仍想问一句,你是从何时起、因何开始追逐权势?”
“是啊……我是前者”,苻洵自嘲地笑了笑,拔出腰间短刀,平举到眼前,指尖在霜雪般的锋刃上反复摩挲,“有三个男人,教会我何为权势。”
“逆王元琤教会我,国弱民贱,小国的贵族宗亲,不如强国的猪狗;蒙舍王教会我,只要拥有了权势,再倒行逆施,也有的是人替他粉饰太平。”
“至于第三个……”他注视着刀身倒映出的自己,眼神恍惚,刀锋闪过一缕细亮的光,一串血珠从他指尖滚落。
锦瑟一惊,倾身察看他的手:“流血了。”
“我喜欢用快刀,哪怕容易伤到自己”,苻洵若无其事收刀回鞘,扬起唇角,“这浮生太过无趣,若不时刻贴着刀锋,我总是忘记自己还活着。”
他伸出手,带着血珠的指尖抚过她双唇,涂上一层比胭脂还明艳的红,眼神雾蒙蒙的:“姐姐这样更好看了……喜欢还来不及,怎会做噩梦?”
锦瑟打了个寒噤,忙岔开话题:“第三个怎么了?”
苻洵笑容恍惚,将渗血指尖从她双唇挪开,点上她的额心,以血作颜料、画出一瓣又一瓣花钿:“第三个教会我太多,毕竟,他可是我最大的对手。”
锦瑟:“你讨厌他,恨他?”
苻洵摇头:“不,我敬佩他。他聪明强大、心智坚定、周全缜密、几乎无懈可击。他不但救过我性命,还教会我怎样获取权力、巩固权力、使用权力,以及更多……”
锦瑟听得入神,忙追问:“还有什么?”
苻洵笑容透出揶揄,目不转睛看着她,指了指自己嘴唇:“喂我,用这儿。”
锦瑟一怔,心跳加快、双颊耳根发烫,像是被那轻佻的笑摄了魂魄,僵硬地端起水杯含了一口,闭上眼睛、仰头贴了过去。
对面的人身子猛然一僵,似是难以置信,旋即如梦初醒、紧紧揽住她后背。
滚烫的嘴唇覆下来,分开她双唇、将她口中茶水吸吮干净,顺势撬开她牙关,勾着舌尖反复舔舐吸吮。
她身躯轻轻颤抖,起了层细密的薄汗,心跳越来越快,四肢百骸同时涌起又酥又麻的愉悦,她气息急促而凌乱,忍不住轻哼出声,伸出手臂环住他脖子,身躯软软地贴紧他。
车外是明亮热闹的,车内是昏暗幽静的,只有两人缱绻的呼吸声。
她感觉不能呼吸,刚想分开喘口气,苻洵原本搂着她后背的手,顺势抚上去扣在她脑后,不让她离开分毫。亲吻更激烈,唇瓣辗转的力道更重,带来的愉悦也更灼热。
另一只手摸上她的衣领,隔着薄纱布料顺颈部往下滑,突然停住、触电般缩回。
苻洵飞快松开了她,摊开自己双手,眼里闪过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埋下头凝神盯着掌心,苦笑着轻轻摇头。
“第三个人,他还教会我……不甘、嫉妒和无能为力。”
“姐姐,跟我去北卢郡吧。咱们一起,离灵昌远远的。”
两天之后,从灵昌城北上的宽阔官道上,旗旄导前、骑卒拥后,护卫着队伍中间一辆驷马高车。
郎琊和秦川骑马并肩同行,低声交头接耳。
秦川:“你有没有觉着,主子成婚之后,变得有些不同了?”
郎琊:“是不同,以往他都是骑马,从不与夫人和孩子同车。”
秦川:“变得更像人了。”
郎琊:“不会说话就闭嘴!”
马车的窗帘被掀起,炎炎烈日下,一望无垠是金黄的麦浪,累累麦穗仰头朝天,汗流浃背的枯瘦农民正挥刀割麦、束成一捆捆。
苻忆:“娘亲,太阳那么毒,他们为何一定要劳作?”
锦瑟:“因为他们不劳作就会饿死。”
苻忆:“可那么多麦子割回去,已够他们填饱肚子了。”
“因为还有我们,还有税赋”,坐在窗前的苻阐忽然出声,“咱们享用的锦衣玉食,朝廷的文武百官,父亲手下的几十万兵马,全来自于他们一粟一丝的供养。”
锦瑟一怔,不由收敛了笑意,有些意外地打量这六岁稚子。
他容貌干净清秀,举止得体合宜,性情端雅沉静。见她正注视着自己,他眼神黯了一黯:“母亲,我说错了么?”
锦瑟回过神:“阐儿说得很对,先回去温书吧,往后有了什么心得,都可找母亲谈论。”
苻阐兴奋得小脸通红,脚步轻快地跑到后面看书去了。
锦瑟从冰水里捞出寒瓜,切成小块盛入盘中、放到小茶几上:“都来吃寒瓜消暑。”
苻阐银签叉起一块,先踮脚喂给锦瑟,锦瑟冲他激励地笑了笑,他迟疑片刻,叉起另一块喂给苻洵。
冰水湃过的寒瓜,散发着凉爽清甜停在唇边,稚子的眼睛纤尘不染、满是孺慕。苻洵有片刻恍惚,仿佛注视着二十多年前、那双同样孺慕的眼睛。
这一次,他弯身抱起稚子,再也不放开。
就好像,二十多年前,他投入那个怀抱之后,从未被推开过、放弃过。
洛川别苑的三个孩子:苻阐、苻忆、苻阗。苻阗年岁太小,苻阐和苻忆都带去北卢郡。锦瑟说,孩子大了,跟着父亲接受言传身教更好。
苻洵莫名被她说得十分开心。
虽然他委实不知,自己能言传身教给孩子什么,吊儿郎当?暴戾嗜杀?
成婚第二天,苻阐和苻忆向锦瑟奉茶时,絮儿说俩孩子从小养在她跟前,可她只有茫然和陌生,就连苻忆故技重施对她撒娇,也未荡起她心中半分涟漪。
她想了大半天,还是强忍膈应,咬咬牙下定决心:“阿洵,虽然我往事尽忘,可这些都是你的孩子,按风俗也是我的孩子,你既信我,我就尽力做个好母亲。”
苻洵脸上显出一丝尴尬,欲言又止,半晌后柔声宽慰她:“使奴唤婢供着他们,金尊玉贵养着他们,我另从宫里找傅母管教便是,你不要苛求自己。”
锦瑟态度却很坚决:“父母子女皆是缘分,无论前尘为何,既有这缘分,就要好好地疼他们、教导他们,为他们长远计。”
苻洵当时就愣住了,端着茶杯的手颤得厉害,垂眸注视着地面。
许久之后,他含泪挤出一个微笑:“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