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午,暖阳当空,屋檐上的残雪化了,淅淅沥沥顺着屋脊滴下。
傅妙静坐在廊下,隔三岔五差小丫鬟前去打探,得到的消息无不例外都是:“侯爷和大太太还没出来。”
虽然她早知道楼予烈会留在侯府,入住最偏远破落的瑞草轩,但是心里仍惴惴不安。
说起瑞草轩,不免想到峥嵘院。
两个院落坐落在侯府最西边,中间只隔了一道院墙,比邻而居。
前世,正统元年,兵荒马乱中新皇登基,上京城爆发一场规模不小的瘟疫。
傅妙静积郁成疾,生了一场怪病,久久不好整日咳嗽,尽管郎中看过说不是瘟疫,但侯府上下皆惧怕。
大太太和二太太难得统一战线,联手打发她离开燕语堂搬至峥嵘院。
因此她跟楼予烈做过一段时间的邻居。
彼时他任兰溪县太守,三年来回家次数屈指可数,可傅妙静次次皆能与他打上照面。
傅妙静还记得楼予烈第一次归家的场景。
那是六月梅雨时节。
一连几天的连绵细雨渗透了年久失修的书房,将傅妙静从燕语堂搬来的藏书打湿大半,其中有楼无疆心爱的兵书,游记,还有他为她画的画像。
傅妙静心痛不已,这些是和夫君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等到天气放晴,傅妙静迫不及待将书籍,画卷搬出来晾晒。
午后阳光炽烈,峥嵘院不大的院落里铺满了书,满满当当,没有落脚之处。
进喜抱着画卷,左看右看了一会儿,烦恼道:“夫人,没地方晾了。”
傅妙静正蹲在地上摆放书册,闻言沉吟了下,半晌道:“要不去瑞草轩,反正那人不在。”
她得趁着天晴赶紧晾晒,梅雨季还没过去。
“真是个好主意!”
进喜搬梯子翻进了瑞草轩,从里面开了门。
主仆二人一趟趟进出瑞草轩。
进喜怕她累着,嘱咐她留在瑞草轩,自己去搬书。
雨水打在画卷上粘连在一起,傅妙静心思都放在如何不毁了画上,没留意身后的声音。
楼予烈看着一地的书画和蹲在地上忙碌的寡嫂,一时语塞。
他在她身后站了良久,她没有注意。
直到进喜一声惊呼,满怀的画卷落地,骨碌碌滚落,终于惹得她回头。
傅妙静看见楼予烈吓了一跳,难得做了一回坏事还被正主抓包。
她脸登时红了,腾一下站起来,结结巴巴解释:“我不是故意,书潮了,我的地方不够,所以才……”
楼予烈没说话,只低头看着满地的画卷。
看了许久。
他脸上的神情直到现在傅妙静也没参透,只记得他没有赶她走。
思来想去没个头绪,傅妙静索性将楼予烈丢掷一边,想起旁的:她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她有一些银子和首饰,足够她和进喜花销几年,但也不能坐吃山空,总要找个营生。
自己绣工过得去,往后可以做个绣娘。
但上一世她已经失去过一次光明,这一世必要爱惜眼睛,而刺绣最费眼,所以这不是个长久之计。
傅妙静苦恼,她这瘦弱身体也做不了力气活,叹了一口气,这世道适合女子的营生着实太少。
“进喜,你说我能做什么呢?”
进喜转着圆溜溜的眼睛:“夫人可以制香啊。”
傅妙静精神一振,随后萎靡:“那都多久的事了,当初胡乱闹着玩的。”
尚在闺中时,她有一段时间迷恋上制香,甚至为此荒废了课业,父亲知道后发了好大一通火,不仅将香料扔了个精光,还当着府中众人的面狠狠打了她手板心,跪了好几天祠堂。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碰过。
进喜却是一脸的不赞同,她没学问,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只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夫人配的香跟外面卖的不一样,香甜香甜的,好闻极了,我到现在也没忘呢。”
进喜的话打开了新思路。
话说回来,当时她为什么会喜欢上制香?
沉默良久,傅妙静缓缓开口道:“那我们就试试吧。”
她知晓未来流行什么胭脂水粉和香,如果把握住不愁赚不到钱,她与进喜离开上京后生活就有了保障。
既然起了这个心思,宜早不宜迟,傅妙静想捡起荒废的手艺,届时在上京试试水。
二月花开的少,惟有梅花不畏严寒,傲然盛开。
侯府便有一片梅林,傅妙静带着进喜往后院去。
梅园空无一人,侯府出了大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侯爷带回来的私生子上。
这倒便宜了傅妙静,她尚在孝期,被人瞧见不免要起是非。
主仆二人穿梭在红梅林中,越走越深。
红梅银装素裹,枝头点点俏红,寒香幽幽。
东风起,素白落,殷红几瓣,落英满怀。
傅妙静没有掸去落在肩头的梅花,沿着青石小路继续前行。
进喜忽然扯住她的袖口,低声道:“夫人,别往前去了。”
傅妙静不明所以,顺着进喜的视线望去,但见不远处,一截瘦骨枝桠被雪压弯,疏疏落落的红梅低垂,一袭青衣背对而立。
“是早晨侯爷带回来的人。”进喜以手捂嘴,用极低的声音道。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个大麻烦,侯府大太太为尊,所有人都仰仗她的鼻息。
大太太不喜欢,夫人做为儿媳自然不能和那个人走得近,毕竟大爷才离世,夫人一个寡妇下半生必然要依赖侯府,也就是依赖大太太。
傅妙静置若罔闻,疑惑楼予烈怎么在这。
转念一想,寿宁侯府无他容身之处,他又能去哪里呢。
眼下是个好时机。
傅妙静拂开进喜的手,朝着楼予烈的方向去。
进喜愣在原地,脸上茫然一瞬,咬了咬唇,还是跟上了。
鞋踩雪地吱呀作响,尽管傅妙静很是小心,但在静谧的梅园声音被无限放大,还是惊扰了那人。
楼予烈正在掸低垂树枝上厚积的雪,听见身后有声音,手下一顿,用力大了些,树枝猛地弹起,刷的一下,积雪乱舞,红瓣飘飞。
他面目表情收回抽红的手,转过身,隔着点点絮雪,看向来人。
——是他的寡嫂。
两人隔着一米的距离对望,静的能听见寒风呼啸。
年少的他与成熟的他气质南辕北辙,宛如两个人,但不可否认的是楼予烈相貌极佳。
少年楼予烈的脸霞姿月韵,气质清隽如竹,每个人头一遭见他都要愣一愣。
傅妙静活了两辈子,早已不是小姑娘了,再美的容貌心里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只是她一向守礼,甚少与外男接触,现在颇不自在,但想到前世,又生起一腔勇气,捏了捏掌心率先开口:“可用过午膳了?”
说话时,到底不敢与他对视,眼神落在他身后的梅树上。
这话说的熟稔,好似老熟人一般。
楼予烈眉头微挑,眼中闪过一丝愕然,很快消逝。
他生的高大,眼神敏锐,故而能将初见的寡嫂瞧得分明。
不施脂粉自多姿。
寡嫂穿着雪白的麻布孝服,衬得一张鹅蛋脸越发小巧白净,快要与雪融为一体,云浓绀发,鬓挽乌云,极致的白与黑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水剪双眸,眼神胆怯。
活脱脱是一个小白兔。
一个弱小蠢笨且滥发善心的小白兔。
楼予烈心中不耐,面上却半分不显,没说吃没吃过午膳,只淡淡道:“多谢嫂嫂挂怀。”
闻言,进喜瞪大了眼睛,这人!胆大包天!
大太太还没点头呢,他还不算侯府的人,嫂嫂倒先叫上了,这个不要脸的,谁是他嫂嫂!如果传到旁人耳朵里,与大太太起了嫌隙,她家夫人可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进喜双手叉腰,上前一步将傅妙静护在身后,刚要出声叱责,却感受到夫人暗暗拉扯她衣袖,微微侧目,夫人朝她使了个眼色,进喜嘴巴一瘪,不甘不愿退了下来。
傅妙静不介怀楼予烈不咸不淡的态度,她知其心机深沉,敏感多疑,不轻信他人。
“寒风凛冽,小叔不若移步前面的储芳亭,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她说的坦然,不卑不亢。
等了半晌,楼予烈还未应答,就当傅妙静以为他要拒绝之际,他轻轻点头。
就这样,傅妙静主仆二人行在前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楼予烈紧随在后。
储芳亭是楼无疆生前最爱来的地方之一,它坐落在侯府后花园的正中间,说是亭其实更像楼,雕梁画栋,飞檐斗拱。
它共有三层,平日里楼无疆爱带着傅妙静上三楼,俯瞰满园春色。
傅妙静带着楼予烈上了二楼,转身对进喜说:“去小厨房取些热茶和吃食来。”
进喜不放心,欲言又止:“夫人,这不……”
“快去快回。”傅妙静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
进喜一步三后头地领命去了。
刚转回身,不期然擦过一片布料,脸颊与粗糙的布料摩挲,微微发麻。
傅妙静怔愣,入目一片青色。
不知何时楼予烈站在了她身后。
两人的距离有些近,不过一掌之宽,她身上的麻衣孝服下摆甚至与小叔的青色澜衫碰撞在了一起,彼此纠缠。
楼予烈似乎有些意外寡嫂的突然转身,低垂着眼眸,视线锁在她仰起的素白小脸上,缓缓开口道:“抱歉,我本想过去拿巾帕。”
储芳亭的二楼本就是府中女眷逛累了歇脚用的,故而在此备了许多洁净的巾帕,它们就明晃晃挂在傅妙静身后的架子上。
傅妙静愕然发现,楼予烈看着单薄,但她站在他面前,自己的身子竟被他遮得严严实实,完完全全笼罩在其阴影下。
一瞬间,她想起前世在高楼上俯瞰侯府火海的冷峻男人。
傅妙静下意识后退一步,又觉不够,再退一步:“那你快去。”
说话间匆匆一瞥,发现楼予烈发尾有水珠滴落,肩头布料颜色也深了一些。
楼予烈低低‘嗯’了一声,借此细细打量寡嫂。
看来看去,发觉她与世上的女子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双眼睛一张嘴,遇事慌乱,胆小如鼠,无甚特别,无趣至极。
他顿时失去了解她的兴趣,错步绕开她,取了一块巾帕绞发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