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坡的山跟南城那边太不一样了，放眼望去，光秃秃，很少见葱郁，山上发生的事情，一目了然，钻不了小树林，所以就算孤男寡女同行，大伙也不会往多处想。

更何况都知道方南周在给学校打井窖，姜静月理应搭把手，不然就他一个人一天很难搞定。

红胶泥是山沟里粘黏性和防渗透能力很强的红土混合而成的泥，通常情况下，运回后进行筛选去杂质。

方南周为节省时间，将铁丝网制成的筛兜一并带了去，当场进行筛选，一晃动筛兜，土灰飞扬，他让姜静月到沟上等他。

姜静月坐在一块大岩石下边，单手撑着下巴，看着沟里劳作的方南周，土灰笼成一层朦胧的轻纱，衬得他那张有阳光帅气的脸庞多出几分神秘。

“小姜老师，看什么呢？”头顶响起一道嬉笑的男声。

姜静月抬头，是个没见过的小年轻，看起来年纪也就二十三四，望泉村有不少在镇上和县城厂里打工的青年，她不认识也正常，出于礼貌地冲对方笑了笑。

杨二武眼里有过亮色，难怪都说新来的支教老师长得俊俏，让人忍不住地多看了几眼，直到察觉方南周犀利的目光，像一把尖刀刺过来，想要把他劈成两半。

他找人打听过了，方南周是冯瑞年专门请回来帮姜静月打井窖的，据说十多岁入了伍，在部队待了五六年，年前才从前线退下来，本来有机会转到派出所，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方南周给拒绝了，眼下跟他一样，靠打零工混日子。

想必他这一趟，冯瑞年肯定出钱了。

他一直跟冯瑞年不对付，冯瑞年看他不顺眼，情理之中，但方南周就一冯瑞年雇来的临时工，他算哪根葱也对他挑鼻子挑眼？

杨二武觉得好笑，无视他，嬉皮笑脸地往姜静月身边一坐，自来熟地搭话问道，“小姜老师，井窖打得怎么样了？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冯瑞年打小得村里娃娃们喜欢，他哥也不例外，家长的话可以不听，但冯瑞年的指挥，就像军令。

杨二武天生逆骨，总跟冯瑞年对着干，以致两人关系就没好过，村里的娃子们为冯瑞年马首是瞻，也不喜欢跟他玩，杨二武就去别的村玩，一直到现在，他也跟望泉村的小伙子们不亲近。

杨二武无所谓，甚至无比庆幸，没跟冯瑞年混，不然也找不到发财的法子。

只是有一点，杨二武想不通，以前冯瑞年对他爱答不理，哪怕他再怎么挑衅，都把他当透明人，却在这次从南城回来后，对他充满了敌意。

就像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儿，被他发现了，吓得杨二武都不敢回村，后来从他妈那知道，冯瑞年对这个支教老师格外看中，费心费力不收一个字儿帮忙打井窖，杨二武恍然大悟，冯瑞年原来是担心他把姜静月拐跑了。

杨二武觉得有点意思，他总算找到了冯瑞年的软肋。

极速赶回来，冯瑞年却先他一步去了银川，但也留了方南周帮他看守姜静月，足以见得冯瑞年多在意姜静月，杨二武愈发有兴趣了。

姜静月看他一眼，杨二武跟方南周都是爱笑之人，不过前者笑起来带着邪气，方南周更多是阳光，“你会打井窖吗？”

“不会。”杨二武笑得一双眼睛眯成缝，看不见任何情绪。

姜静月眨了眨眼睛，直言不讳：“所以帮倒忙吗？”

杨二武愣了一下，哈哈哈哈地笑起来，“小姜老师可真幽默啊，我还有点事，先回镇上了，小姜老师，下次回来，给你带糖吃。”

明明就第一次见面，却跟穿一裤衩长大似的，聊个天对她挤眉弄眼，姜静月提醒他：“我不爱吃糖，你给小荷买吧。”

杨二武眼睛微眯，透出精光，姜静月表面是一只小兔子，实际上浑身带刺的野玫瑰，这不比随便两句就能哄得团团转的张荷刺激多了。

等人走后，姜静月见方南周吭哧吭哧地筛泥，带着气性，问：“瑞雪说你不喜欢杨二武？”

方南周动作敏捷，从沟里攀爬上来，坐到姜静月边上，往后一躺，要用手挡在眼睛上，声音低沉了两度，缓缓开口回答道：“85年，杨二武在银川买了新房，娶妻生子，一家子过得不错。”

姜静月愕然地扭头，没发生的事情，他怎么知道？

“冯大哥告诉我的这些，”方南周停顿了数秒，继续道，“一开始我也不信，但冯大哥又说了一件其他事情。”

平时的方南周像一束光，打在起了涟漪的湖面，整个人都是跳跃的，而此时此刻，那束光照进了漆黑的深洞，安静了下来。

毋庸置疑，方南周是一个有故事的少年郎。

他来望泉村不光是帮她打井窖，冯瑞年找他也不仅是为了帮她。

她似乎成了两人为达到某个目的的跳板。

姜静月一点不生气，谁还没个秘密呢？更何况方南周敢开诚布公地告诉她，她自然信得过他和冯瑞年不会害她。

至于出于何目的，姜静月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冯哥说杨二武是在89那年吃了枪子。”方南周又道。

姜静月眉心微蹙，吃枪子那么大的罪，不会是杀人吧？她第一个想到张荷。

今年才79年，张荷就和杨二武处上对象，杨二武85年才结婚生子，很有可能对方不是张荷，张荷不甘心跑去纠缠，杨二武杀人灭口？

“是杀人吗？”姜静月问。

方南周点头，接着说出的那人，让姜静月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居然不是张荷，而是杨母！

他连自己亲妈都下得了手，心要多狠，难怪冯瑞年不让冯瑞雪跟杨二武有任何接触。

至于杀人动机，方南周跟冯瑞年打听过，但冯瑞年也不知道，说是那会儿忙着赚钱，很快就把这事忘了。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两人一天就把所需的红胶泥运回来，用冯瑞雪浸泡好的胡麻籽水搅拌潮湿后，三人一块用铡背反复劈打红胶泥，直至所有的红胶泥光滑细腻。

有人说笑，劳作也充满乐趣，还有冯母精心准备的饭菜，虽然并不丰盛，但冯母手艺好，姜静月每顿用饭，吃得碗比脸还干净。

接下来的井窖工作更为专业，姜静月怕前功尽弃，不敢乱帮忙，全由方南周一个人上胶，问了才知道，方南周这些手艺都是当兵那会儿练熟的，给驻军部队附近的老乡打了好些井窖。

姜静月每天蹲在地里，拿着纸和笔写写画画，规划分地种什么东西。

最终决定种蔬菜和瓜果，望泉村大多都种粮食，姜静月来村里这么久，除了下馆子，就没吃到过任何新鲜蔬菜，至于新鲜瓜果更别提了，连贩卖都很少。

物以稀为贵，她倒不想借此发笔横财，只是想要自己在这边的生活过得更有滋有味些。

再说就一亩地的蔬菜瓜果，她就算三头六臂也发不了财。

现下正值八月，气温很高，这边日照又强，最重要的是做好遮光处理，育苗阶段更不能长时间暴晒。

姜静月思来想去，跑去问方南周：“我想搭个蔬菜大棚，有懂这方面的人，介绍吗？”

方南周站在井底，光线昏暗，听到姜静月的话，抬起头，一束亮光打在她身上。

76年，他回老家探亲，南城那边来了一名农业教授到他们村里讲课，方南周当时第一回听到大棚种植这种新技术，大为惊奇。

教授建议他们公社尝试大棚种植，但一听到搭建大棚需要花钱，大伙立马打起了退堂鼓，家里的地也能种出粮食，花那个冤枉钱搭大棚干嘛？

有这些个闲钱，还不如讨个媳妇。

方南周跟冯瑞年有次闲聊说起这事，无独有偶，那位蔡教授也到红星公社来过，村民的想法大差不大，然而一晃过了三年，望泉村讨不到媳妇的小年轻越来越多，其他村子哪怕情况要好一些，也好不到哪去，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啥吃啥，日子并未改善多少，公社这才想起蔡教授，派出冯瑞年去南城重新邀请蔡教授，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方南周记得蔡教授说过，他只是建议大棚种植，至于能不能实行，还要进一步考察地质，准备工作繁复，没想到姜静月一拿到地就要开工。

见人出神，姜静月以为他为难，把要求说得更明了些，“不用搭建，只要材料，后期工作，我来开展。”

上辈子种了一百多亩的葡萄，姜静月跟着老师傅学了大半年，完全掌握了大棚搭建这项手艺。

方南周一听，再次对姜静月刮目相看，“明天我打电话回银川问一下，应该能找到。”

“太好了，等材料一到，我先在这边搭个棚子，用来育苗，剩下的那些地就种菜还有瓜果。”姜静月指点江山般规划着分地，方南周在井底，看不到她，但听得出有多兴奋，一定是眉飞色舞的。

姜静月折返回去，站在井口，眉眼飞扬地问方南周：“你喜欢吃什么蔬菜或者瓜果？辣椒、茼蒿、油菜还是四季豆……”

“四季豆最好种了，比较耐旱，韭菜也不错，到时候让冯婶子教我包饺子，至于瓜果，望泉村种西瓜一定很甜，还有葡萄，我打算先种两株，在葡萄架下搭一个秋千，就可以边荡秋千边吃葡萄了，”畅想完，姜静月又问方南周，“方老弟喜欢吃葡萄吗？”

方南周配合地大声回答：“我最喜欢吃葡萄了，做梦都想吃！姜姐姐，跟着你，是不是就有吃不完的葡萄？”

姜静月带着一点小骄傲，手指擦过鼻头，“管饱。”

方南周看着她，似乎迷茫的人生道路，终于出现了一盏灯塔，让他找到了方向。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3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