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考试正常进行，随着交卷铃声响起，上学期的最后一次月考结束，接下来要全力准备期末考试了，之后有短暂的假期可以喘口气，刚缓过来又要投入昏天黑地的复习之中，直到高考结束。

许恒星作为过来人，依旧承受不住这个强度的学习，最后一科考完，她坐在椅子上好久站不起来。

苏晓芙留下的身体底子实在是太差劲了。

“走啊。”许恒星收拾好书包，坐在位子上发呆，谷嘉出去了一趟回来，主动拎起她的书包背在自己肩膀上。

许恒星点了一下头，跟着出去。

两人出了校门坐上学校门口的出租车，谷嘉给了司机一个地址，车子朝着目的地开去。一路上无话，谷嘉心事重重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许恒星戴上耳机听音乐，闭上眼睛休息。

车子行驶了半小时之后，许恒星忽然身子前倾，问司机：“师傅，接下来要左转了，是吧。”

“是。”司机答。

“如果接下来直走，到下一个路口掉头，能到目的地吗？”

“能，但那麻烦啊，要那么走吗？”

许恒星回头看了一眼紧跟在后面的计程车，表情里有些不耐烦：“对，按照我说的走，我在下个路口有事情要办。”

谷嘉也从心事重重中回过神来，疑惑：“要办什么事？”

许恒星指着后视镜给他看：“那辆车跟着咱们至少十五分钟了，绕个路，看是碰巧还是有意的。”

谷嘉也回头看，记下了车牌号。那辆车的确可疑，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的车已经减速了，它一点没有超车的意思，自己也跟着减速。他们的车加速，他也跟着加速，好像生怕自己跟丢了。

劣质的跟踪技巧，被一个高中生轻易发现了。

“师傅，停一下车，我倒要看看是谁跟着我们。”谷嘉没那么好的耐心，让着让师傅停车。

司机尴尬，刚想解释，许恒星拍了他一下，笑：“考试把自己考傻了吧，这条路不能停车。而且你还没确定对方是否跟踪，不要这么冒失。”

前排，司机忙不迭地点头，谷嘉只好忍下来，车子继续前行，错过原本的路口直行而去，后方的车子也没有丝毫的犹豫，紧随其后。

下一个路口也很快到了，师傅按照计划拐弯掉头往回走，后面跟踪的车子迟疑了一下，也跟着拐了过来，许恒星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车子又向前开了一会，谷嘉让司机靠边停车，三人都没下车，就那么静静地等着后车的动向。

跟踪的车子逐渐减速，在他们的车子后面停了下来，车停了一会，后排车门打开，穿着校服的女孩下来，径直走向他们的车。

他们看到了尤格格的脸和破罐子破摔的表情，许恒星头疼，好想把谷嘉扔下去和他说清楚，让司机拉着自己绝尘而去。尤格格走到车门前，敲了敲谷嘉那面的车窗。

谷嘉阴着脸坐着，不理会她。

“跟她说清楚吧，要不然没完没了。”许恒星劝他。

谷嘉却阴着脸拒绝：“我今天没心情，改天再说。”

许恒星看着像啄木鸟一样不断叩着车窗的尤格格，再看看谷嘉，头疼不已：“我下去和她说，先劝她回去。”

许恒星要开车门下车，被谷嘉一把抓住手，态度依旧坚决：“不要管她。我又不是她家长，凭什么总惯着她。”

说完，对司机说：“师傅，继续开车，不用管她。”

司机依言启动车子离开，许恒星焦急地回头看，见尤格格表情木然地看着，在原地一动不动，急得司机探出头大声和尤格格说话，询问她是否要追下去。一直到许恒星乘坐的车子拐弯，也没看到尤格格有所反应。

“把她一个人扔在路上真的好吗？”许恒星担忧。

“大白天的，你怕什么。”谷嘉满不在乎，“她自己找的车，不是咱们随便找辆车把她塞进去。放心吧，她能跟来，就能回去。”

许恒星心里堵得慌，不再说话，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想事情。没几分钟，谷嘉的电话响起来，是陌生的号码，谷嘉看了一眼，转过头继续看窗外，不接电话不挂断。那边像吃了执着的药，一轮之后又开始了第二轮拨打，听得许恒星心惊肉跳，许恒星刚想抢过谷嘉的手机接电话，谷嘉却抬手躲过，低头便将烦人的号码拉黑了。

许恒星：“……”

她实在不放心一个女孩子被扔在人生地不熟的路上，拿起自己的手机拨打了尤格格的电话确认她的状况，电话刚响了一秒就被挂断了。她听着电话那头正在通话中的提示音，冷笑了一声，同时嘲笑自己过于圣母了。十八岁的成年人了，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自己坚持堕落，她有什么必须挽救她的理由吗。

许恒星赌气扔掉电话，闭上眼睛继续养神，不再说什么。

谷嘉偷偷看了一下她的侧脸，心里有些复杂：他并没有故意给过尤格格错误的暗示，如果非要挑出不妥之处，大概就是有了奇怪的想法，认为只要自己隔在两人中间，尤格格就不会为难许恒星了吧。

和尤格格的第一次正面接触是半个月前，许恒星趴在桌上午休，尤格格蹑手蹑脚地从自己的位子站起来，走向许恒星，手里还拿着一杯水，谷嘉从外面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冲上前一把揪住了尤格格将她拉去了外面。

到了外面，尤格格开始撒泼，她说她只是关心一下许恒星没打算干什么，就连拿着水杯也只是顺带过去的，没有别的想法。

她那天说了好多，说自己想找许恒星研究学习，见谷嘉一直不肯信，她最后放弃了，说有本事谷嘉寸步不离跟着许恒星，要不然她总有机会接近。

这要是换成以前，谷嘉绝对暴怒了，才不管她是男是女，一定狠狠教训一顿。可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事先知道尤格格喜欢他并且大胆写情书告白，对她有了点微妙的感觉，并没有用以往的方式解决，而是耐心地尝试和她沟通讲道理。

尤格格见谷嘉的态度没有那么决绝，撒娇起来，说：“我不缠着她也可以，那我缠着你好了。反正她给你补习，你再给我补习就好了。”

谷嘉当然是拒绝的，但他低估了尤格格缠人的功力，无论谷嘉去学校的哪个角落，尤格格都能找过去。

谷嘉打篮球，她去加油助威，喊得所有人看她，而她不以为然；谷嘉和同学为了一道题的解法争论，她总能抱着书本强行挤进来，熟稔地和他身边所有人打成一片；谷嘉去食堂吃饭，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谷嘉对面的人，把人看得不好意思自动闪开，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坐下来。

谷嘉一开始是有些无奈的，但被一个漂亮女孩子追求，他内心产生了小小的虚荣心，并没有用有效的方法阻断尤格格的发疯。直到那一天从食堂出来，尤格格非要当着众人的面把自己的暖手宝给谷嘉用，两人拉扯间，一眼看到了许恒星。

许恒星淡淡地看了两人一眼，转头继续和初一说着话走了。谷嘉的内心刹那间被鹅毛大雪覆盖了，从没那么冷过。

就连一向不准聊八卦的班里都开始有了他俩的传闻，他去找了经常和他一起打篮球的同学打听，得知全年级的同学都认定两人谈恋爱了，许恒星成为大家口中被抛弃的可怜的前女友。班级里的女同学因此非常看不上谷嘉，认定谷嘉是个肤浅的人，只看重外貌不看重内涵。

班级里的不少男同学倒是很羡慕他，认为他同时被两个美貌和智慧的女孩子喜欢，是他魅力所在，还有好事的人上来打听，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谷嘉风中凌乱，他花了好久来思考，认清楚自己在明知道尤格格的心思之后，没有选择最狠的方法来斩断她的心思，是他最大的失误。如今已经一团乱麻了，只能下一剂猛药了。

那天放学后，他没和许恒星一起补习，而是独自去了商场买衣服，尤格格又嬉皮笑脸地追了过来，他想着第二天的考试，并没有放狠话，只是委婉地提醒，他以后想以学习为重，有什么事情考完试后再说。

尤格格却似乎信心满满，表示自己也以学习为重，以后一起学习。

没想到从商场出来，第一眼看到了老许，被训斥得无话可说的时候，第二眼看到了许恒星。

谷嘉在那一瞬间觉得，都是因为自己犹豫不决才导致许恒星被拖下水。

那天晚上，他出门散步，遇到许恒星之后说是吃多了出来散步，但其实是因为看了尤格格的微信之后生气了，才出门。他先回到家之后，一直担心许恒星的状况，本就心烦意乱，不料尤格格连珠炮一样发了十几条微信过来，先是详细地解释了绿茶女的含义，之后问谷嘉：“你不觉得苏晓芙很像这种人吗？”

“装出一副柔弱无辜的样子，其实心机很多。”

“许老师怎么会这么巧知道咱们俩在哪，一定是她跟踪咱们，把位置告诉老师的。”

“她学习那么好，老师当然护着她了。”

“绿茶女最喜欢养鱼了，喜欢吊着男人，让男人为她付出的感觉，以展示她的魅力。你猜你是她鱼塘中的第几条鱼呢？”

“听说她有男朋友，异地，分开太久心里空虚，所以才吊着几个备胎吧。”

“哪像我，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我才不惺惺作态吊着男人呢。”

尤格格发了很多条微信，用词恶毒，谷嘉认真看着“绿茶女”三个字，脑海中浮现许恒星暴躁的模样，完全对不上号。

哪有绿茶像许恒星这么暴躁的，恨不得一天打谷嘉八回。而且，许恒星若想抓谷嘉，根本没有必要带上老许，她自己来就行了。

最重要的是，许恒星对学习以外的事情根本不在意，她就不可能偷偷跟踪谷嘉调查他的状态，有问题直接问或者干脆不在意才符合她的心性。

微信内容感受到尤格格对许恒星太毒了，以前还撒娇说羡慕许恒星聪明，想跟着一起学习，可现在看来，完全是撒谎了，真的喜欢怎么舍得用这么恶毒的话来形容她，来挑拨两人之间的关系呢。

谷嘉忍住了打电话骂回去的冲动，直接拉黑了尤格格。尤格格打电话过来，他把电话号码一起拉黑了。月考之后一并解决。

处理完，他还是心烦意乱地出门散步，没想到遇到了被危险吓得魂飞魄散的许恒星，终于知道了自己一直心烦意乱的真正原因。

“苏晓芙啊。”他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把她的形象刻在了心里。

“到了。”正在回忆前两天的事情，司机的提醒让他回到现实，急忙拿起包，翻出里面的新衣服裤子，有些尴尬地对许恒星说：“你先下车，我换一下衣服。”

许恒星低头看了一眼，见是全新的外套和裤子，点了一下头，下车等候了。两分钟之后谷嘉下车，和司机师傅打招呼，让他两个小时之后回来接他们，师傅答应着，去其他地方拉活了。

他们停在了墓园门口。

许恒星抬头看墓园的大门，谷嘉领着她往其他处走去，没直接进去。

“你来看谁？”谷嘉的双亲都不在了，许恒星已经猜到今天的目的了。

“今天是我妈的生日，我来看看她。”谷嘉带着许恒星往附近的花园走去，解释自己没直接进去的理由，“你身体不好，不带你进去了，我想跟你说一些事，这附近安静，没有多余的眼睛。”

他找了一个石凳让许恒星坐下，自己从背包里拿出全家福给许恒星看，怕许恒星被吓到，提醒她：“别怕，是彩色的，他们还在的时候照的，不吓人。”

许恒星接过，看到了八岁时候的孩童和他意气风发的父亲和调皮做鬼脸的母亲，谷嘉也在做鬼脸，和母亲一模一样。

谷嘉好像妈妈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想和我说什么？”在生死面前，此刻的许恒星格外地温柔。

谷嘉拿回照片，自己的表情也柔和下来，像个卸去伪装的小孩：“我八岁那年我爸被调查，一个月之后跳楼自杀，留下遗书，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我家被查封了。当时我妈因为癌症在医院住了半年了，受打击癌症恶化，半年之后也走了。”

那是谷嘉不愿意面对的心伤，仿佛只是刹那之间从天堂掉进了地狱，完整的家不在，只剩下支离破碎的记忆。妈妈去世之前，谷嘉被陆家带回家照顾，妈妈去世之后正式办理了手续。

谷嘉期初并不愿意去陆家，但法官带着他走遍了家里所有的亲戚，没有一家愿意收养克死父母的不详子，他被无情扫地出门，只有和他一起去的陆夫人愿意牵起他的手，说要带他回家。

这些都是大众知道的故事版本，许恒星平时和大家关系不错，想必都知道了，但谷嘉今天要说的，是藏在和谐表面之外的肮脏——

谷嘉起初对陆家是充满感激的，因为陆家替爸爸偿还了所有的亏空，还给了他一个干净的身份，让他不用背负着犯人之子的身份被霸凌。他努力讨好着家里的所有人，希望自己的优秀能得到大家的喜欢，能给自己换来留下来的资格。

可后来他发现了不对劲。

养父非常疼爱他，他每次拿到优秀的成绩，他总是不吝啬夸奖，还大张旗鼓地给他买礼物，但总要拉踩比他差一点的陆成舟，让陆成舟向他学习，还故意拿着礼物去刺激陆成舟，说如果他不上进，以后家里什么都是给谷嘉的。陆成舟作为独生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本来对于谷嘉的到来就有些排斥，认为谷嘉抢走了父母对他的关注，这样一拉踩之后，对谷嘉的敌意就更深了。

但那时候才八岁的谷嘉并没有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他以为是他不表现得不够善意，于是花了很多心思帮助陆成舟学习，生活中处处迁就他，受了什么委屈都不说，只等着陆成舟认可他的苦心。

可陆成舟和他的冲突越发激烈了。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白天神情恍惚，晚上躲在房间里偷偷哭，担心自己再次被遗弃。

直到某一次，他因为前一天发烧，期末考试没发挥好，成绩勉强及格，而陆成舟因为妈妈亲力亲为地补习，成绩考到了全班第一名。他蔫头耷脑地拿着试卷回家，不敢给家人看，担心自己的成绩让家人失望了。却没想到，迎接他的是满屋子的笑脸——

弟弟张扬嘚瑟，妈妈表现出了许久不见的亲昵拉着他给他制订学习计划，大方的爸爸开车亲自带着两个儿子选礼物，一个褒奖优秀，一个安慰失利。那天家里的氛围分外的和谐，是谷嘉到陆家之后的第一次。

九岁的孩子在那天晚上忽然醒悟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小脑袋瓜想出来的人间险恶，又观察了几次，终于认清了：只要他优秀过陆成舟，家里的氛围就非常古怪，表面笑着的爸爸转头就用难听的话骂陆成舟，刺激得他越发恨谷嘉，对谷嘉做出很多恶毒的事情。而养母每次都冷漠地看着谷嘉的成绩单，仿佛在看一个无知的小丑在演戏。

背过谷嘉，她也用刻薄的话激励陆成舟：“无能狂怒，有本事你就努力超过他啊。你爸爸喜欢优秀的孩子，如果你继续这么没用，等哪个女人靠肚子上位成功，到时候你不止没妈妈，连自己的地位也要被你聪明的弟弟妹妹抢走了。”

也曾对着自己的丈夫阴阳怪气：“谷嘉那个孩子，真爱表现，像极了他妈妈，你是不是就喜欢那种人？”

那句话让偷听的谷嘉五雷轰顶，九岁的孩子第一次直面人性的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