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中，回廊中充斥着雨声与铃响，而越炤此时的神情看起来有一丝懊悔，都怪这突如其来的雨声，他心想。
但让自己处于这种尴尬境地的人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再平常不过地抱着佩剑，前倾着身体，似乎对他莫名的失语感到很困顿，像一只聒噪的麻雀一样叫嚷着没听清要他再说一遍。
越炤看着眼前这个酷似狗皮膏药的人，道：“我说你走得太慢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
“喂，你刚刚说的分明不是这一句吧！”千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果然见少年的表情有了些许的松动。
这句反问让对方哑口无言，从前都是千玥被他呛声，现在终于风水轮流转，她顿时觉得心情无比舒畅，就连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二人并行了一段路，走到了回廊的尽头，透过一层氤氲水汽，依稀可见远处古老宫殿的轮廓。千玥突然唤道：“越炤。”
少年的脚步停下了，回过头来，“何事？”
千玥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既然你说这是上一个轮回，那么在这里，我们又是在何时认识的？”她不禁又想到了那个在极寒殿发生的“意外”，脖子瑟缩了一下，真实情况总不能比这更遭吧？
越炤低头笑了笑，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薄唇前，“嘘——”
......
千玥道：“这是何意？不能说吗？”
越炤慢悠悠道：“天机不可泄露啊。”
这话是她之前招摇撞骗时惯喜欢说的敷衍之词，通常用来应对那种喜欢刨根问底的顾客。她喜欢敷衍别人，却不喜欢自己被敷衍。千玥轻轻“哼”了一声，道：“你不想说就算了！”她走得极慢，一步三回头，眼神似乎在说，“赶紧告诉我，我就原谅你。”
见对方不仅毫无悔改之意，似乎还看的很开心。千玥心道：“岂有此理啊！”她想也不想，就要往廊外走，却被拉住了手腕。却见少年轻轻打了个响指，霎时间，天光乍现，连绵雨珠像被剪断了丝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就戛然而止了。
她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冲着他比了个大拇指。越炤看起来心情大好的样子，问道：“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千玥眨了眨眼，却道：“不必。”还没等对方提问，她就自行说了下去，“我师父说，要是我偷学其他门派的武学，导致我无法心无旁骛地习剑，她就要打断我的狗腿！”
“唉，你别看她长得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其实揍起人来可疼了。”千玥痛心疾首道，“她老人家以前每天只干四件事。”
越炤表情一愣，问：“是什么？”
千玥捂着心口，装作一副十分受伤的模样，道：“吃饭，睡觉，练剑，还有揍我。”
越炤：“......”
此行是要去天衢楼拜见星洄，青蔼主峰不可御空而行，所以还有一大段路要走，两人顺着大殿前的台阶一路往上。天晴了，两人正有说有笑地走着，周围时不时就有人来打招呼，千玥也一一回了过去，有人调笑道：“千玥，这是你从哪里拐来的公子，长得好生俊俏啊！”
千玥叉起腰，佯怒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说的我好像个人贩子一样！”
对方熟知她的脾性，就知道这位首席弟子并没有真的生气，于是和同行弟子纷纷笑作一团。笑声给原本冷清寂寥的古殿添了几分热闹。忽然，有一道冷冽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小师叔，许久不见。”
这一声小师叔直接给她叫出来一声鸡皮疙瘩，褚临一回头，看到一张令她印象深刻的脸——
祝闵？！他这个时间点竟然在这里！
她依旧好声好气道：“嗯？这位师侄，看起来有些面生，应是不常来天衢楼前走动吧？”
祝闵穿着身青蔼最寻常不过的蓝色校服，笑得一脸人畜无害，“我是今年才被梁长老调到了主峰，从前一直仰慕师叔。只是今日才得见真容，颇有几分一见如故之感，还望师叔不要见怪。”
这番话说的毫无破绽，千玥颔首，笑道：“怎会？你这话说的我倒有些惶恐了。在青蔼，都是自己人，不必像外头那样拘这么多礼数。”
祝闵微笑道：“听师叔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说完，他朝着千玥微微点头示意，就转身向山下走去。千玥却松了口气，随后神色一凝，将目光死死定格在那个背影上，握剑的手悄然攥紧，按得指尖发白。
直到身旁之人连唤了两声“千玥”，她才猛然惊醒过来。望着越炤有些关切的眼神，似乎在询问发生了什么，她道：“此地人多眼杂，你先随我来。”
两人穿过旅客云集的主殿，又绕过了一大片错综复杂的林荫小路，视线在踏入一道波光粼粼的水门后骤然开朗，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蓝色花田，拂过阵阵香风，偶有呦呦鹿鸣自远处传来。
千玥这时才转过身来，“此人判出青蔼，修习邪术，很有可能早就加入了日冕神教。”诸念镜中的时间晚了两年，在现实中他早就被逐出了师门。
“每个人的命运略有不同，但大致走向不会变，此为天命所在。”越炤沉声道，“我们所行之事却为逆天之举。”
千玥微微蹙眉，“何为逆天之举？”
越炤看了她一会儿，一字一顿地道：“变更种族，扭转生死，改写史册，此为逆天。”
“听起来倒有点意思...”千玥摸着下巴思索着，忽然她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咧嘴一笑。看到少年略显疑惑的眼神，她解释道：“只是想到我不久前还在睡大街，现在却有个人告诉我要违逆天道，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罢了！这真是世事无常啊，哈哈！”
想到如今不用担心查看了内部机密而被人包围，她心情甚是不错，哗哗翻了几页玉册，想要查找祝闵最近的情况，却只看见几条无聊的评语，内容不是说此人课业优秀，就是说为人和善，竟然找不到一条恶评。
千玥想了想，又换了一个名字查看，得到了上千条评语，而且两极分化得厉害：一方说她狂妄自大，甚至贴心地将她近些年来的“丰功伟业”一项项列出，她有些心惊胆战扫了一眼，见其中居然没有人批判她在钧天门的雕像前涂涂画画，立即恶向胆边生，决意下次就给人家补上；另一方则尽数都是赞美之词，还有人大胆地预测说自己就是下一任的剑仙，看得她顿时有些飘飘然。
千玥看得正起劲，忽然感觉手指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舔了一下，玉册“啪”的合上，她视线下移，对上了一双蓝萤萤的横瞳——一只胆大的白色麋鹿砸吧着嘴，四肢修长，油光水滑的皮毛像一匹白色绸缎，正一脸智慧地看着她。
她仔细想了想，郑重其事地对着它说道：“...甜橙？”
闻言，麋鹿眼睛一亮，殷切地蹭了蹭千玥的手心。
越炤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似乎正在犹豫，他疑道："这是...它的名字？"
“对啊。我师父取的，因为它喜欢吃橙子。”千玥挠了挠它的下巴，笑道，“你俩一个色儿的，它不怕你，你想摸就摸吧。”
少年犹豫了半晌，在一人一鹿期待的目光中，短暂地摸了摸它头上的绒毛。随后，他笑得眯起了眼睛，千玥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不多时，两人就来到了一座冲天的高楼前，它地势极为险峻，伫立在悬崖瀑布之上，重重威压下，仿佛稍不留神就会摔个粉身碎骨；而往上看，浮雕上的青龙腾云而起，琉璃瓦旁飞檐耸立，正应了天衢之名。
千玥走到楼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连云楼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她一掀衣摆，径直跪了下去，行了一个大礼。
“弟子千玥，拜见师尊。”
过了许久，连云楼内都未有回应。
此时，远处的麋鹿皆连停止了鸣叫，只低头专注着吃草。千玥不信邪，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放声又喊了一句，“......拜见师尊！”
依旧无人出声，周围一片寂静，白云低垂，瀑布断流，就连山风都似乎被拦截在外。
从身后看，她的肩膀抖动了起来，像是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这种倔脾气的人一向都不会哭出声音。
“千玥。”
越炤小声叫道，走上前去准备去扶，却差点被突然站起身来的少女吓了一跳——
“...哈哈哈哈哈！！”
千玥背过身，徒留一个潇洒的背影，眼睛微眯，放狠话道，“不想见我是吧，你可别后悔！”
目睹了全程的越炤，面无表情地看看天，又看看地，眼睛重重闭上又轻轻睁开。随后，他仿佛不忍直视一般，自暴自弃地扭过头去。
最终，千玥双手攥着衣摆，青色的脉络看起来十分明显，她不情不愿地鞠了个躬，轻声道：“弟子告辞。”
另一旁，越炤与之并肩站着，行了个一模一样的大礼。
......
从连云楼离开后，两人商量着要去跟踪祝闵，毕竟他之前的表现十分的不正常。千玥利用自己首席弟子的权限，很快地找到了他的行踪，只是这份聊胜于无的记录是真是假，还有待查证。
千玥吃一堑，长一智。她这次从青蔼山上跳下来的时候，不仅没有被峭壁上的树杈子勾住衣角，还十分警觉地避开了来往的飞鸟，可谓是完美的着陆。
她在街头抱着剑大摇大摆地走着，见谁都笑嘻嘻的，旁人见了这张好脸也基本上都会报以微笑。
只是，等到她走到一处酒肆前却罕见的皱起了眉头。
海灵音借酒浇愁，刚干完一碗，就看到了一张放大的面无表情的脸。
她吓得差点一口酒喷了出去，咳嗽了半天才缓过来，“你你...你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