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擦肩而过，谁也没动。独余一声琤然剑鸣，紧接着，噼里啪啦一声响，酒肆旁的竹林被倾泄而出的剑风波及，整整塌了一大片。往生横在云祎的脖颈之前，一条血痕在上面缓缓显现。千玥将距离控制的极好，以此剑之利，再近一毫便可叫他人头落地。

她在最后一刻，将剑锋一偏，大部分剑气全都打在了竹林中。

云祎捂着脖子，又惊又怕，他倒在地上大口喘气，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上三宗早有规定，凡双方自愿进行的比试，战局一开，便生死不论。”也就是说，千玥就算是失手杀了他，来以此杀鸡儆猴，也不会承担任何后果。

这个规矩自古以来便有了，据说是天阙的开山鼻祖拟定的，为的就是方便天阙弟子在外横行霸道，即使杀了人也不必承担任何过失。一些小宗门首当其冲，曾一度联合起来上书抵制，但最后总是无疾而终。

他又道：“你为什么要将剑锋错开？”他从小拜入天阙，相较于同门，可谓是家世一般，天赋平平，无权无势只能任人差遣，几年之间的遭遇像从人从云端抛入了谷底。这种情况下，空余一颗赤子之心已是难得。

千玥收剑入鞘，满不在乎地反问道：“杀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出剑只是因为将你认作了一名平等的剑客而已。依我来看，剑道之根本，乃求无愧于心，而非剑法之高，技艺之繁。”

“...原来如此。”云祎拄着剑，颤巍巍站起来了，拱手行了个礼，“受教了！”

此战一过，她每走一步，天阙众人都往后退一步，像是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站在最后的弟子踩到了两块松散的碎石，差点摔下沟壑。

千玥微笑道：“给你们一刻时间，给我滚出去。否则...”她人虽笑着，说的话却像在宣判死刑。

众人虽说万千光环集聚于一身，到底还是一群未出世的少年人，他们忙不迭连声道好，眉宇间再也不见半点之前傲气。一行人就这么风风火火地来，又轰轰隆隆地逃了，逃跑速度令人咋舌，在最后一片竹叶落下之前，林地前已经空无一人了。

千玥拍了拍手上的灰，睥睨道：“至于你...”

在后一个字落下前，从天而降一个女弟子，长相白净，眉心一点红，生的俏皮，行事也俏皮。她一把捞起云祎就走，就像抓走了一只小鸡，还不忘向千玥告辞，“道友，再会！”

“……”

两人衣袍在空中翻飞，看上去就像飘走了两片流光溢彩的白云。

海灵音这才从柱子后探出头来，思索道：“刚刚有这个人吗？”

千玥“咦”了一声，道：“好像没有，但是我怎么觉得她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她又转念一想，前十几年里参加了大大小小，少说也有几百场宗门宴饮，觉得别人眼熟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吧。

她刚想去问越炤，却见他神色有些不对，就问道：“发生了何事？”

越炤抬眼的刹那，表情十分明显的舒缓了下来，他没有回答，只是将五指张开。白日下，冥火显得不那么显眼，一小团青焰只悠悠停在了他的手心，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他道：“我的手下说，祝闵这几年并未进入归宁城，反而频繁地进入一座庙宇，办事诡谲，行踪捉摸不定，其中必有蹊跷。”

也就是说，当日她察觉到的异常并没有错。这个祝闵很大可能不是从前的那个，而是跟他们一样，是外来者。只是不知道他所图为何物。

冥火小心翼翼地蹭了蹭越炤的指尖，极尽讨好之态。可他却全然当做没看见，将手一合，在一阵呲呲声后，它炸成了零散的火星，消失不见。

“噫。”海灵音惊讶道，“这只手是铁做的吗？”

“非也。”越炤看着千玥，轻描淡写地道，“只是从前练过几年铸剑之术罢了。捶打剑身时，一不小心将自己也炼化了。”他这话说的轻飘飘，一时间竟然听不出真假。

千玥目瞪口呆，怀疑自己听错了，抓起了越炤的手一阵乱瞧，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狂热，仿佛在看什么绝世奇兵。毕竟这年头邪修抓人炼器的诡事奇发，但从未听过有人炼自己的！少年倒也随着她摆弄，坐在一旁缄口不言，只是始终笑意盈盈地望向她。

按理来说，习武之人的虎口与指腹处应当会有层薄茧，可对方的手白净修长，宛如被精雕细琢过，找不出任何伤疤与茧子，反而叫千玥有些羡慕了。

越炤道：“你觉得如何？”

“什么？”千玥一转头，见越炤单手托腮，静静地与自己对视，她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要自己夸他呢！“妙极！说来惭愧，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类型的造物，不知有何效用啊？”

“……只是以前习惯替一个倒霉鬼修补剑器罢了，他总是有能把世间的名刀宝剑通通折断的本事。”

“原来如此，仔细说起来…我以前也有点毛手毛脚的，但是现在被各种来路不明的人追杀，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摸过我那些个宝贝了！”

回过头，却见海灵音一脸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不是，你俩是什么关系......？”

千玥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朋友啊，还能是什么。”

这个词不多不少，不亲不疏，谁来了都要赞一声贴切。

然而，越炤的脸色却好像陡然变冷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不是吗？”这不是他自己说的吗，难道现在就反悔了？

“的确。”他道，声音冷的仿佛结了层霜。

接着，对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随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后，转身走了。这股力道轻的仿佛羽毛拂过，又好像根本就没有碰到。

“这怎么就生气了？”千玥望着他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但她又说不出来是哪奇怪，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心道，“他是不是跑去和人骂我了？”

海灵音先是沉默了一阵，突然“噗”了一声，随后一手迅速捂嘴，另一手将桌子拍的震天响，她每拍一次，木桌就震一次，差点把最边缘的那只酒碗震落。

千玥虽不知道她为何而笑，但她能确定这只狐狸精此时在嘲笑她，于是一把扯过了那张脸揉搓，恼羞成怒地道：“你在笑什么？”

“诶呦！”海灵音被扯的惊呼一声，但她似乎更开心了，就连泪花都笑出来了，“真是世间一大奇闻，哈哈哈哈哈！！”

附近的人在刚刚的打斗中都逃的差不多了，只余下一个誓要与店面同生共死的掌柜，而他正有些忌惮着看着酒肆中唯二的两位顾客，好像生怕这两位活菩萨一个不开心了让他下半辈子喝西北风去。

千玥也很快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将头扭了回去，还贴心地将那条被扯乱的衣领抚平，提议道：“我们先出去。”出去找个大一点的场地再收拾你。

“好。”海灵音答应的很快，她摸了又摸，甚至摸出了几张写的密密麻麻的纸张，上头的文字笔画繁多，形状奇怪，但连银钱的影子都没见着。

千玥一手捂住脸，痛苦道：“你出来喝酒都不带钱？”

海灵音理直气壮地道：“我说了我连一分钱都没有啊！我从前都是...”

“从前？”千玥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从前什么？”

海灵音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我那时候看掌柜的心情，人家心情好将我骂一顿赶出去，心情不好就揍我一顿再让我洗几天的碗抵债。”

千玥怔住了，立马换上了一副嫌恶的表情，“你还好意思说出来！”

正在这时，掌柜从柜台后探出一个头，他强撑着一口气，面色苍白，道：“两位姑奶奶，其实不必争论了，方才那位公子已经付过钱了！”说着，他将手中沉甸甸的一锭银子举起来给她们看。

“唉，你不早说！”海灵音明显开心起来，她重新将纸张一张张叠起，又小心收起来。看得出来她十分珍重这些意义不明的文字。

千玥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对方，却在回头之际差点撞上一团冥火，它静悄悄地在空中燃烧，仿佛等了有些时候了。她恍然大悟，这是越炤留下的引路标，心中又好笑又无奈。

*

两人并排走在山野间的小道上，冥火在旁默默飘在一旁充当火烛，照亮了前方的路，倒是十分方便。

千玥从小就喜欢抓猫逗狗，但很不幸它们都对自己避而远之，她看的心痒痒，忍不住伸手去摸。可冥火却像长了眼睛一般，总能从她快要抓住的那一刻，巧妙地从手底下中逃出，像一只可恶又灵活的猫。千玥抓了半天，一无所获，索性直接不理它了。

冥火收了冷落，先是呆了一瞬，随后疯狂在她身前晃悠，仿佛在刷存在感。千玥正在翻玉册，被火光闪了又闪，她猛地将书一合，打了个猝不及防，这朵火花躲闪不及，正好被夹在书页之间。

等到千玥再次将书翻开，它状如死鱼一般躺在白玉片上，仿佛再起不能。她一击得手，心情大好，一手捻起显然变暗的火苗，正想好好嘲笑一番——

破空声从夜空中传来。

唰——！

只听叮的一声，这道白光被牢牢夹在两指之间，离她的右眼仅有一毫厘。刚刚她的反应要是稍微慢上一点，它必定会狠狠刺进那只浅色眼睛中。

那是一支梅花镖，材质为罕见的陨星，镖身泛着诡异的紫光，不知是否淬毒。按做工和材质来看，的确不似寻常宗门能有。

海灵音接过来，放在鼻子下一闻，道：“无毒。这是...天阙宫的杀回来了？准备报那一剑之仇？”

“不。”千玥却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原野中显得空灵又惊悚，笑得海灵音背后发冷连忙缩了缩脖子。

她抬起眼，缓缓道：“这是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