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虽换了干净的衣裳,仍感到全身都粘湿得发沉。
她带着伤,跳入冰冷刺骨的江水中,爬出来后躲入亦庄,饥寒交迫熬了十来日,恢复全部内力后一路向南,历经千辛万苦,方回到夷陵的云家。
她冒死舍弃一切,只为追寻自由,却尚未得到自由就被夜白寻来。但自由又是何物?在云家被继母和云婉儿诸人排挤,再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从此相夫教子过一生?
云锦思前想后,寻不到一条她想要的出路。她沉默下去,夜白也不催她,陪她一起沉默。
良久,云锦轻声说道:“夜白,你知道我的,我不愿再回天山。我答应你,从此不会再私逃而去,这样你能放我走吗?”
夜白左臂搭在桌上,修长的食指慢点桌面,似在斟酌。
云锦望向他,夜白转眸回望,深沉的黑瞳幽暗不明,如藏暗河。
云锦看得出来,他不答应。
“夜白,我早就想离开本教,你也答允了……”云锦絮絮道。蓦地,她眼眶一红,觉得自己软弱可笑,再也说不下去。
夜白凝望她泫然欲泣的伤心模样,目光柔和下来:“我没忘。”
“青鸢,你想要的我都记得,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云锦倏然起身,如一只翩跹碧蝶投入他怀里。“夜白,我……”她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低声啜泣。
她记起他们少时许下的生死诺言,记起夜白答应过她,待穆寒舟之事了,保魔教无虞后,便会偕她退隐。是她先灰了心,不愿再等。
“对不起,夜白。”云锦哽咽道,大颗大颗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滚落。感受到夜白回抱住她,连日来的心惊胆颤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她的身子松软下来,柔顺地依偎在夜白身上。
这一刻,云锦不得不承认,她能依靠的唯有夜白而已。
夜白同时感受到她孤注一掷的心情,紧抱住她纤薄柔软的身体。清幽的莲花香气萦绕在鼻尖,他记得她以往从不用香,这股香气令他感到陌生。他托起云锦泪湿的脸庞,望着她清丽熟悉的面庞,低叹:“青鸢~”
缠绵悱恻的吻落在云锦清冷湿润的双唇上,她闭上眼,不再思考,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夜白的唇在她唇上流连碾转,越来越霸道,双臂紧箍她的腰间,似要把她揉进他的体内。他好像无尽地思念着她,又像在惩罚她。
终于,云锦喘息着推开夜白,她面色潮红,软软地靠在他肩头。
“待雨停咱们就走。”
“嗯。”夜白在她的发顶落下轻轻一吻,复又拥她入怀。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歇。
云锦抬起头,温柔浅笑:“你等我换身衣裳。”
她刚站起,夜白右手一勾把她搂了回去。他神情柔软,专注而深情地望着她,直望得云锦双颊绯红,笑问:“你看什么呢?”
夜白不答,低头吻在她的唇上。
不同于方才缠绵热烈的吻,这个吻沉寂而温柔,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使得云锦心神一荡。她的心软了,柔声低语:“离开初云山庄后,你陪我回趟云家,向我爹爹道个别,好吗?”
夜白幽深的双眸像寒星一样亮:“好。”
云锦脸颊一红,轻巧起身。
她到里屋,捡了身莲青色窄袖襦裙换了,把针匣掖入袖里。又散开长发,取象牙梳梳顺,一半绾了发髻,用珍珠长簪固定,一半发丝披在肩头。
不经意间,云锦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面如春花娇艳。她握住脸颊羞赧而笑,轻快地走出去。
夜白含笑起身,向她伸出手。
云锦不接,低声道:“外头的龙影卫不时巡逻,咱们动作快些。”
夜白嗤笑一声。
云锦回首,看了眼仍在熟睡的玉竹,遂不再迟疑,同夜白推门而出。
两人施展轻功绝尘而去,不过一盏茶功夫已出了山庄,到达云雾山脚。
一驾通体玄黑的双匹马车候在路旁,赶车的不是别人,正是朱雀堂堂主秦樾。
云锦不满地望向夜白。
夜白安抚她说:“有秦堂主在,咱们也有个助力。”
云锦冷笑,秦樾都在这里了,朱雀堂的探子和夜白的四护法还会远吗?
魔教教众过着刀尖上舐血的日子,最忌讳让别人发现自己的软肋。云锦在魔教十一年来从未透露她的真实来历,夜白却大张旗鼓带人寻了来,分明是把杀她的刀递到了别人手里。更何况,秦樾同她的关系素来冷淡。云锦信不过他。
秦樾浑似没看见云锦的冷脸,躬身道:“属下恭迎教主和右使大人。”
云锦恍若未闻,等夜白进入车内,她方上车。秦樾关闭马车门时,她才开口:“有劳秦堂主。”秦樾忙低头道:“属下不敢。”他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走了一柱香功夫,马车上了大道,平稳许多,外面也热闹起来。
夜白轻拍云锦的手,示意她安全了。
云锦勉力一笑。
忽听到前面的秦樾咳嗽两声。
“怎么了?”夜白问。
稍顷,秦樾压低声音回答:“教主,方才过去两人,一人极像瑞王府的苍冥。”
夜白神色不变:“知道了。”
云锦轻蹙蛾眉:“他此行许是回初云山庄复命……偏今日下雨,马车会留下痕迹。”
夜白笑道:“无妨。”
云锦总是不放心,默然不语。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马车疾驰至云府大门口。
秦樾打开车门后,云锦并不下车,先问迎上来的门子:“老爷在府里吗?”
门子认出是她,连忙道:“回大小姐的话,今日老爷在府里呢。”
云锦方同夜白下车。
明禧堂。
云锦不待小厮通传,径直进房。
云肇春大惊,忙命众小厮退下。
云锦向云肇春行过礼,然后介绍夜白说:“爹爹,这位是夜白公子,他是女儿的……”她停顿一下,笑了:“女儿与他已经定亲了。”
“锦儿你说什么?”云肇春惊呼。
夜白含笑施了半礼:“云老爷好,在下夜白。”
云肇春瞠目结舌,上下打量着夜白。但见他挺拔如青松,锋利的五官宛如天神,但眉宇间有一股使人不敢亲近的冰雪冷意,看起来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云肇春又想起初云山庄里的那位贵人,明白让云锦跟随贵人的念想已然落空,不由得失望灰心。但他瞧着夜白仪容不凡,望云锦的眼神极是温柔,又觉得安慰。他叹口气,遂接受了云锦的选择。
“锦儿,夜公子,我真是高兴!我这就叫人来,与夜公子家商议你们的婚事,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
云肇春想着云锦已一十九岁,婚事不能再拖,如此反倒更好。他望着神仙眷侣般的两人,忍不住笑出来。
云锦微微一笑:“爹爹,当年母亲过世后,女儿被一大户人家收养,与夜白自幼相伴,情同兄妹。后来……”她咬咬唇,豁出去说道:“女儿今日是来同您辞行的,此间的情由您不必知晓,婚事什么的以后再说罢。”
“什么?”云肇春喜悦的笑容僵在脸上,跌坐到身后的太师椅中。
他捧起茶盏,双手却哆嗦得厉害。滚烫的茶水飞溅出来,打湿了衣襟。他忙放下茶盏去擦,却无论如何也擦不掉潮湿印痕。他急得抹了把脸,手心湿漉漉的,分不清是茶水还是汗液。
他缓了缓问:“锦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这么着急走?”
云锦正色道:“爹爹,若有人问起我的事情……还记得我刚回来时同您说好的,您一概不知?您切勿忘记,凭他什么人问,什么时候问,都咬死了别松口!”
说完,她跪下,向云肇春磕头。此去应是永别,她心头骤酸,低低伏下身去。
磕完头,夜白扶云锦起来。
云肇春望望云锦又望望夜白,茫然不知所措,喃喃问:“锦儿,你这是为何?你是要弃爹爹于不顾了么?”
听到他这话,云锦也禁不住,哽咽道:“爹爹,您保重。”
再留下去,危险就多一分。云锦狠下心决绝转身,任凭云肇春在身后哀声呼唤,再不回顾。
她走得飞快,浓密长睫垂下淡淡阴翳,整个人透出冰雪似的冷寂。
夜白怜惜心顿起,去握她的手,被她轻轻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