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琅一觉睡醒,府中只有沈氏,张又嶙已经出门了。
明日便是见日,齐北的使臣今晚便会随押伴官的引路到达郢都,明日正式入宫,沈氏早把李青琅的官服翻倒了出来,现下正在院中挂着官服仔细地熏香。
官服破损可是麻烦事,于是她遣小厮把圆圆和毛毛带到了后院,两狼正互相扑腾着打闹。
像家的感觉。
而李青琅缓了缓睡懵的脑袋,看着前院里打闹的狼,总算想起他忘记了什么。
昨天……他忘记问碧铃被狼挠的伤了。
想到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像看不清的月亮藏在薄雾之后,只能晕出好看的光,却看不真切光源,李青琅想触摸,却发现自己捞的是水中月,发现得太晚,就会落入水中再难上岸。
他直觉感到失控和危险。
太巧了,救下自己的原因比起解释更像是糊弄着逗他。
沈氏的抱怨声打断了李青琅的思绪。
“哎呀!青琅的衣服没熏之前也是香香的,老张的官服就一股味儿!”
下人们在旁偷笑,梅姨搭话说:“我家那个也是,枕过的单子都发黄,男人上了年纪都这样吗?”
才不是呢,若是碧铃那样的男人,就算是老了,也是馨香雅致的,像鞍集山里的馥乔树,年份越久越香。
前院中的沈氏抬手举着衣服熏香累了,把张又嶙的官服往架子上一挂,正要歇息,一回头见李青琅醒了,忙进了厢房催他起来吃饭。
“我昨儿听你张伯伯说,见日可麻烦了,你得在宫里站上大半日呢,今晚就别乱跑了,好好休息,你说你,昨晚非自己乱跑啥呀。”
“抱歉伯母,让你们担心了。”
李青琅于是跟着沈氏去了膳厅,桌上摆着清粥小菜,还热着,还有李青琅喜欢吃的脆腌蘑菇。
沈氏在李青琅旁边坐下,温柔地瞧着他,李青琅的母亲晟周氏如果还在世的话,跟自己是差不多的年纪。
于是她小心地问道:“青琅啊,你说你昨晚去了枫铃馆,可是觉得一个人孤单了。”
李青琅正在端碗喝粥,猛地一呛,嘴里的脆菇还没来得及嚼就囫囵个吞了下去。
他眨巴着眼看着沈氏,半天没说话,硬挨过一阵噎哽。
“呀,你吃慢点,我吓着你了?”沈氏连忙给他顺了顺背。
“没有没有,我不是觉得孤单,我就是……我就随便看看。”
昨晚馆中发生的事本该今早跟张伯伯说的,他是老臣,有见地。而面前不掩担忧满眼关心的沈氏,李青琅心想,昨晚的事,还是不要告诉她了。
“那……随便看看行啊,但是青琅啊,你听伯母说,枫铃馆里面的那些人可能和你想象的不一样,边境的镇子里没有这样的营生,你若是……”沈氏也不知道怎么跟李青琅说比较合适,像家里的幼子问那档子事大人没法解释般尴尬赧然。
“你若是消遣消遣便罢,只是那里头的人你可不能真心,他们就是做这营生的,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不是……不是我和你张伯伯的关系。”
听到沈氏说的消遣,李青琅想到昨晚遇到的那些衣着清凉的春情和三楼雅间外听到的娇吟,又想到碧铃被一楼大厅那些男人狂热追捧的模样,脸色从赧然开始变化着,最后停留在一个莫名而来的酸涩心情上。
“嗯,我知道他们就是做这营生的,我没有打算怎么样,我也不会消遣他们,我昨晚真的就是……进去随便看看。”
沈氏这才放下心来,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嗐,那就行了,伯母担心你被那些妖精给骗了,他们靠甜言蜜语讨好宾客谋生,你这孩子若是把那些个娇矜情话当了真,以为那些人是真心钦慕于你,可就要被骗了。”
“伯母,不会的,我没啥好骗的。”
“你怎么没啥好骗的!你这好相貌这么招人喜欢,又不识人心,你最好骗了!”
李青琅顿了顿,然后很诚恳地对沈氏说:“可是伯母,我没有钱啊。”
李青琅自己也琢磨了,他没什么可被人图的,显得碧铃救他更没道理了,好像除了有缘搭救真就没有别的解释了般。
沈氏也愣了,是啊,李青琅一直没有正式承袭将军之位,陛下不主动提,李青琅更是个不会邀官的,一直也就跟着杨家在边境,吃穿用度不缺,俸禄也都是杨家给的。
她多年前问过老张一次,他当下就从床上弹起来严肃地跟沈氏说李青琅想活就不能邀官不能袭位,叫沈氏别跟青琅瞎说。
沈氏虽不晓得官场利害,但是个聪明女人,知道不多嘴就不会坏事。
这李小将军之称一直就是个百姓的叫法,没有封号没有官职,李青琅确实是没钱,那枫铃馆一个个都是人精,最会见风使舵、算计钱银,李青琅这样的,就剩个皮相了,女人确实喜欢,但被图个皮相虽不吃亏但也丢人呐。
李青琅是不知他伯母已经想歪到哪里去了,只听得沈氏还是不放心地说:“那你就更不能去枫铃馆了,你没钱人家要给你冷眼瞧的,图你皮相更不好了,传出去多丢人呐,你以后更别去了!”
李青琅心里叹了口气,敷衍乖巧地点点头,继续低头喝粥,直觉上他自己也觉得那个地方还是少沾染为妙,等陛下放他走,他就打算赶紧回边境。
沈氏却又突然叫起来:“那你昨晚在枫铃馆的钱是怎么付的!你该不会赊账了吧,青琅啊,那个地方好像会滚高利啊,你别惹上什么麻烦吧,嗨呀在那个地方还欠钱多丢人呐!”
李青琅听她越说越离谱,呼噜噜喝完最后一口粥丢下一句“伯母我吃饱了”就赶紧溜了。
……
说是溜,也还是在府邸里打转,昨晚被层层围观之后李青琅是不想再上街了,他又急着等张又嶙回来,昨晚的事让他隐隐不安,他不惧战火与刀枪,不怕野狼的尖齿和利爪,但他惶然于碧铃的三两句话,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起他。
真的是像伯母所说,是因为自己太孤单吗。
圆圆还在精力旺盛地扑腾着,毛毛见李青琅来了后院,若有所思的模样,便踩着肉垫来到了李青琅的身边,用头侧蹭了蹭他的腿,似是安慰般发出呜呜声。
“没事没事。”
瞧着圆圆还在那独自开朗,李青琅想起它昨天在南阁那没出息的模样,若是毛毛都没有戒备心,李青琅还可略微放心,但是圆圆这笨蛋,见着谁都乐意亲近,更不用说碧铃身上带着的馨香让它原本中了迷烟后各种奇异的症状都好上了许多。
毛毛正蹭着,突然像听到了什么般直立起身,竖起了尖耳,过了一会,圆圆也停下了扑腾,两狼一齐抬头看向了同个方向,李青琅顺着它们的目光,看见院墙上不知何时,停了只青鸟。
李青琅能驭狼,自然是有真本事的。兽类在旁人眼中或许无甚差别的毛色、神态,李青琅能够轻易区分。
所以他知道,这只青鸟不同于昨日在南阁见到的任何一只,这只通体青碧,但尾羽却带着点点蓝色。
养了这么多只这样的鸟,颜色亮眼又小巧聪明,彼此之间还能交流,碧铃救自己的原因尚且不提,单他养的这些小机灵鬼,他这人也确实不简单。
如此看来,枫铃馆内有杀阵,外有情报网,水深。却不知为何要把自己卷进去,李青琅伸手,示意那小青鸟下来,落于自己掌中。
那小鸟歪了歪头,扑棱着飞了下来,圆圆只盯着瞧,毛毛却后腿绷紧,一个蓄力就要往李青琅掌中扑,李青琅早有准备,另一掌盖住了掌心的青鸟,一腿屈膝压在了毛毛的背上,再提膝收脚,利落地把这狼夹在了小腿间,毛毛不解地发出呜呜声,惊得掌心鸟挣动起来。
李青琅在它圆滚的身体和纤长的尾羽从中找到了一根细长的圆棒,用细丝绑在了那根最粗的尾羽的根部,抽出来后发现竟是一条纸卷,轻捻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
“睡得好吗,用早膳了吗”
墨色很淡,泛着青绿色,除了墨香之外还带着点花香。
被夹住的毛毛挣动了几下就乖巧地立正了,掌心的小青鸟见李青琅已经读过了讯息,便撅起了圆润的小屁股,示意李青琅将回信绑在同样的地方,方才的那根细丝不知何时被它重新叼起,叨回李青琅掌心中。
李青琅只略一思索,却没有动弹,小青鸟见他还不去写回信,急切地啾啾了两声,李青琅手上顺着小青鸟的羽毛,却暗中动了动脚,踢了踢毛毛的肚子,毛毛得到授意,于是压低了身子再次绷紧后腿,有力的线条现出肌肉的纹理,狼尾根下压,这是狼蓄力起跳的动作。
李青琅猛一撤腿,毛毛立刻起跳,伴随着一声吼叫,圆圆也一激灵,滴溜着眼睛瞧着。
这小青鸟吓得扑腾着翅膀闪开,凄厉地叫了两声,立刻跌跌撞撞地飞高飞远了。
李青琅又看了一眼,便将掌心那枚带着馨香的纸片随手一丢,两狼立即扑了上去,把那小小的纸片撕扯成了碎片。
……
快到午后,张又嶙才回来,一路又是连抱怨带咒骂的,抡着腿就快步进了门,本以为这么大声,又是在抱怨同僚,不想却是别的内容。
他一见李青琅便立刻开始大声叫喊了起来:“叫你小子乱跑!你可知今天早朝!那殷本谦参了你一本!我一个礼部的又说不上话。”
沈氏早已迎了出来,接过了张又嶙的外袍,稀奇地问:“殷本谦?可是前段时间被诬陷舞弊差点连累刘斌大人下狱的那位?”
“可不就是他!你怎的被他给盯上了!你昨晚得罪这个瘟神了吗?他前段时间那个舞弊案,害得老刘进了御史台狱折腾了整整十日,出来后,这个殷本谦不但没有收敛自己那张毒嘴,反而变本加厉。”
张又嶙进了厅堂,猛灌了口凉茶,接着道:“本来以为那日陛下找他是斥责了他,结果竟然是嘉奖他!这个殷本谦更是有恃无恐了,这哪里是谏臣,简直是八卦篓子!”
“他说我什么了。”
“他说你去枫铃馆见花魁,朝中看不惯他的人本来就多,当场便质问他如何得知的,莫不是他也在枫铃馆花魁的房中。”
“噗。”这话难听,李青琅直接乐了。
“你还笑!陛下的脸居然当时就拉下来了,我们都以为是要斥责殷本谦多管闲事,结果居然是说了你!”
“我?”
李青琅没有承袭官爵,早朝都不必上,压根就是闲散人,充其量也就是在边境跟着杨家守边关,因手里有狼军才偶尔回郢都述职,在朝中存在感一直不高,结果这趟,不仅是齐北的人点名见他,这谏官都盯上他了。
“按理说,青琅没有正职,这殷本谦参他,陛下也不能怎么样啊。”沈氏和李青琅都不明所以,这事能有什么严重后果呢,甚至该算是那参他的殷本谦多嘴,朝堂上说这种无关紧要之事。
张又嶙却急道:“你俩还是不知道厉害,陛下不仅没怪他,反而说你确实荒唐,不过年纪小也能谅解,罢了罢了。”
“这是什么道理呀!”沈氏直接蹦了起来,就差直说陛下不讲理了,张又嶙急急捂她的嘴。
“关键是散朝回来,一路上竟然听得百姓们都在说,李小将军逛枫铃馆,被陛下斥责了。”
“这怎么就能传这么快!消息真假都未可知,百姓就开始传了?”
“可不是!给我们一帮老臣都气坏了,这显然是有备而来啊!”
“简直要坏了李家的清誉!这都子虚乌有的事!”沈氏气得急了,大声骂了起来。
“诡异的地方就在这,可不是坏了清誉,那些个百姓们不但没有指摘青琅,还称赞他,当真是奇了!我随意拽了个小哥,他竟跟我说李家劳苦功高,见我们生气还劝我们不要老顽固,李小将军不顾陛下反对都要去枫铃馆见的人,必然与他真心相爱,他没有家人了,叫我们不要反对他和他的爱人。”
张又嶙说到这,气得急了,一屁股坐下开始平气喘息,没喘两口又骂起来了:“殷本谦这是跟谁串通好了!枫铃馆能得到什么好处呢?编排这一出是要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不知所谓!!”
沈氏和李青琅都呆了。
这是要干什么,青琅有什么可图的。
发懵的李青琅,愤怒的张又嶙,还有既懵又生气的沈氏,三人一齐陷入了沉默,真要说有什么实际的损失,那倒也没有,但是也想不通这一出到底是要做什么。
谁干的,为什么,要干什么,像团乱麻,李青琅只觉得脑子一团浆糊,于是他终于问出了困扰他一晚的问题。
他挠了挠头,懵懵地说:“伯伯,伯母,其实昨晚……我不仅去了枫铃馆,我还见了花魁。”
“什么?!”
“嗯……他,那花魁说,他跟我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