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琅早早就醒了,规矩地穿好了官服,立在前堂中等张又嶙。
至南以玄色为尊,玄黑色为皇室用色,而官员则以青黑色或藏青蓝黑色的官服为主,色越浅官位越轻,故张又嶙这个从二品的官,衣着深青黑色官服,衣摆顺边绣着锦簇团枝梅花。
而作为没有正式官职却被点名去见日列队的闲散人,李青琅今日未穿平日里驭狼而行的简便劲装,只套了件常见的灰蓝色官服长袍,这官服已被沈氏熏香,李青琅虽未及冠,却已身长八尺,像棵抽条的青涩柏树,直挺挺的,薄肩窄腰,寻常的灰蓝色倒被他穿出了凛然的气势。这衣摆上虽只有银丝勾的冰裂梅花纹,但和他耳骨上青黑色的长流苏和耳垂上的红宝石坠子一搭,又显得他像个闲散贵气的少爷。
“嚯,我们青琅确实俊朗帅气,不像我,这官服年年都得为了这越来越圆滚的肚子改大。”
张又嶙拨弄着冠,走到了前堂中,笑着同李青琅搭话。见日迎劳仪式的仪仗队今日由另一位礼部侍郎带领,天未亮时就已经到达了齐北的馆筑守宫,其余官员只需在宫门内等候。
今日,宫门洞开,迎劳外宾的另一位礼部侍郎将带着齐北使团从中南大街一路直入皇城,中南大街两旁富民出金帛,百姓市牛酒,迎劳厚遗之,主客尽欢。
故李青琅和张又嶙到达宫中之后不消一会,至礽帝也盛装驾临,端坐在宫门正对的太极殿前等候,官员们列于太极殿前的玉石广场两侧,广场开阔,远处宫墙再高大都遮不住半边的天空。广场正中央直入太极殿正门的砖路已经铺好了毡毯,两侧立着大纛旗,威严的狼头和至南的国号迎风飘着。
见日出席的数百名官员按照官位从高到低而列,肃穆玄黑的皇城与宫墙、玉石砖路上鲜红的大纛旗、还有官员身上的官服,如此,由玄黑到浅灰的颜色依次铺开。
李青琅立于队伍末尾,红宝石耳坠在一片玄黑深沉之色中闪耀。
张又嶙的位席在前面,待李青琅站定后,他又叮嘱了几句才走:哭穷、低调,见日结束回府之前,都不要和齐北起任何冲突。
李青琅轻轻点头。
礼乐声渐渐近了,恢弘的鼓乐和琴瑟争鸣,皇城内的两大排编钟也奏起礼乐,至礽帝立刻从太极殿中央的狼头宽椅上起身,一甩厚重的玄黑暗纹狼袍,快步上前,两旁的仪仗也立刻跟上,华盖大纛依次列于身后,随着帝王的前行迎上前去。
作为迎劳使的礼部侍郎带着齐北的使臣团步入宫内,礼乐在见到齐北使臣身后所跟的一长排抬着见礼的兵士,惊得乱了几个音,两侧的官员们也一阵窸窣、交头接耳。
整个太极殿广场少说也近有十里方圆,而齐北使臣的见礼一箱箱放下,竟铺满了小半边广场。
至礽帝脸上挂着的面色不改,眸色却狠狠沉了沉,垂在身侧的手暗暗紧了紧衣袍。
“齐北礼节使宋利,见过至南礽帝陛下。”
至礽帝轻轻抬手,百官于是立刻行礼,李青琅也立刻照着昨日张又嶙临时教给他的见礼仪态有模学样。
齐北使臣又向百官福身回礼。
繁文缛节一套整完,在客套寒暄之后,那宋利便开始了正题:“承齐北桓帝陛下盛情所托,我等一路携厚礼而来。齐北乃平原国度,玉石不如至南,奇珍不如洋东,宝石不如臧西,但这花果异树、禾黍种子,齐北倒是有不少,现下赠予至南,以期齐至友谊金石般牢坚。”
说完,这宋利便再一福身,拍了拍手,叫下面的人抬上来一个大箱子。
足足八个齐北汉子扛起圆木将那大箱子抬至太极殿正前,再由两名大汉猛地一掀。
那箱子里装的,竟是一头由足金打造的战狼!
至南以狼为图腾,狼神的威严就是至南的国威,尽管皇室在努力削弱狼神信仰对于国家发展的实际影响,但在百姓的心目中,狼神的威严永远是至南国的骄傲。
今日有个好天,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这样一头金狼,十足地刷满了至南的好感度。这金狼神态逼真,连雕刻出的毛发都丝缕清晰,狼目锐利、狼爪尖锐,狼牙上沾染的血都是朱砂染的色,李青琅离得老远,也觉得这狼金光闪闪、夺目非常,好似活过来一般神气。
八人才能抬动的金子,得多少钱啊,李青琅旁边站着的就是户部度支府的官员,他瞧着那大金子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掰着手指就开始算金价。
齐北的使臣们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至南大臣们,现出了些许得意的神色。
如果是弱小之人向你献上厚礼,还可能是图谋庇佑或贸易互通。
但本就强大的齐北备下厚礼,至南又能回馈什么呢,一联想到点名要见李青琅的事,朝中除了个把财迷还盯着那大金狼挪不开眼,剩下的人或多或少脸色都有些变化,隐晦地瞧着李青琅的方向。
李青琅本人浑然不觉,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礽帝是何许人也,百官只见他们陛下大大方方地夸赞着,眼神里也是止不住地欣赏,甚至开始询问着那宋利将金狼置于宫城内何处最能彰显至齐友谊,那宋利也笑着搭话。
陛下像是听不懂这厚礼的言下之意般,收下了这小半个广场的礼物后又开始关怀备至,绝口不提回礼和李青琅之事。
“至南发展不比齐北,但也还算不错,中南大街上的几处商馆铺子,等见礼结束了可叫礼部的人带齐北诸位使臣去瞧瞧。”
礽帝笑得热情又客气,话也已经递了出去,几个人精一样的官员立刻出来寒暄,应承下了带着齐北使臣应酬下馆的差事。
但那宋利在这虚假的热络中却冷不丁道:“看礽帝陛下的意思,是愿意收下我齐北的礼物了?那我齐北也是有条件的。”
果然,来了。
礽帝的笑容加深了,神色却冷了冷:“这个自然,礼尚往来。”
“收了我齐北的狼,就别再收其他的礼了,比如,”宋利一字一顿道:
“臧西的象。”
全场哗然。
礽帝都没忍住意外的神色,李青琅闻言也抬起了头,本来为了低调不起冲突他都快把脑袋埋进玉石砖地里去了。
“这……这话……要要怎……么说呢。”
蔡勇桦神色严肃,平时他一在朝堂上发言就有臣子偷笑,此番也没人顾得上嘲笑他了。
“臧西的军象早些年就开始民用了,礽帝陛下,您不担心,终有一天,臧西的象开始商用吗。”
宋利其人,长相平凡,甚至说得上憨厚,此番锐利了眼神,便能看出几分算计的阴狠,不愧是能带着齐北使团一路南下的总使。
他环视了一圈至南哗然的官员和眼前面色阴沉的帝王,刻意地叹道:“看来至南的消息不大灵通啊,至臧友好通商多年,我们齐北只是借道的,竟知晓得比至南还早,斗胆一问礽帝陛下,至南与臧西可还真友好啊?”
宋利这话挑拨的意味太明显,在场人都清楚,无论至南的情报网出现了任何问题,落于齐北下风的此刻,首先应当解决的问题是眼前的齐北。
清泉前几日被发现死在臧西,一击毙命,身上虽然没有被折磨拷问的痕迹,但是伤口利落,一看就知是杀手所为。
这些年来,对于军象民用这件事,至南可以说得上是丝毫不知情,安插在臧西探子没有一个提及过这些内容,但连齐北都知晓的事,更何况还是大范围的民用,至南竟然全然不知情!
可笑!
但清泉已死,死无对证,就算要追究,现下这个情况也是为时已晚于事无补。
礽帝显然是动了怒,眉眼间山雨欲来,释放出了帝王的威压,但他脸上原本热络的笑容依然挂着,只是没有说话,在场的官员也无敢应声,纷纷低下了头。
宋利立刻道:“至臧的关系我无从置喙,但是礽帝陛下,此番齐北的厚礼别无他意,仅是示好。”
“怕是想结盟叭!”有武将听他的巧言难掩烦躁,大声对宋利严词道:“齐北之心昭然若揭!不过是怕我们买了臧西的象,象狼联合,对你齐北产生威胁罢了,不必挑拨!”
“高大人!”
“是,臣多嘴了。”
礽帝佯怒,可在场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借着高昌的嘴把大家的想说的话说出来而已。
那宋利便接着道:“礽帝陛下,其实无论是臧西还是至南,如今都在寻求发展之道。至南人文商业如此鼎盛,臧西也将军象民用,各国的信仰图腾越来越为人所用,我们齐北也自然有担忧。比如,曾经视为臧西女帝化身的象群也开始了买卖交易,那如果臧西提出至南可用驯化的狼军来交易的话,陛下会拍板吗?”
这问题犀利,场上一时沉默,因提到了狼军,李青琅的眼皮也掀了掀。
“如此,我们齐北可真是前狼后象,惴惴不安啊,所以不能不先下手为强,选择齐北青睐的盟友。”
礽帝听到这,终于卸下了外交面具,他掀袍、甩袖、转身,径直走向了太极殿中的狼头椅,待坐定后缓缓开口,声音有力而低沉。
“说说看,你们齐北开的价码。”
“礽帝陛下痛快!齐北愿出让当前至臧贸易过路费的三成,换至南的一个承诺,那便是不与臧西交易军象或狼军。”
户部的几个领头的官员对视着,撇了撇嘴。
听上去齐北还挺诚恳似的,但是近两年,齐北的过路费一涨再涨,边境有军队驻扎才算是没有起祸乱,若是齐北再流氓行径寻衅滋事,又借故涨一大波过路费,那这仗都迟早得打。
所以,尽管打了七折,也还是比最初谈的过路费高出了两成,齐北依然纯赚,还白嫖了至南的承诺。
更何况,这承诺背后又有怎样的影响尚未得知,且臧西的情况也都来自于齐北的一面之词,真实情况尚未可知,如何能轻易答允齐北需要的承诺内容。
李青琅年纪尚轻,听得齐北这大言不惭还好似吃了亏般的话,低着头翻了个大白眼,被旁边户部的官员提醒似的戳了戳腰。
礽帝未置可否,宋利立于殿前和至南官员之中,继续道:“还有第二项交易,如果礽帝陛下对于第一项交易仍有不满,不妨考虑下这条。”
“那便是,至臧贸易的过路费,齐北之后将不再向至南国收取,直接减免!仅收取臧西方的贸易过路费用。”
这次,李青琅都被惊得抬起了头,至南众臣都觉得齐北有病似的瞪大了眼看着宋利。
“当然,也是有条件的,条件是,借李青琅李小将军的驭狼之术一用,为我齐北也打造一支狼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