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铃面色淡然恬静,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后脚步轻移上前而后缓缓站定,和李青琅对上视线后冲他眨了眨眼。
场上除了李青琅,其他人最多也就是远远瞥过一眼这位闻名在外却不得见之的花魁,众人不自主地噤声,只见碧铃指尖轻提衣摆、屈膝福身,一套行云流水的礼行完后,缓缓启唇道:
“枫铃馆花魁碧铃,见过各位大人。”
那声音像融冰从高山春来化水撞击翠玉一般,叫人听到他说话,都不自觉放轻自己的呼吸。
见周围人都怔愣着瞧着碧铃出神,李青琅莫名有种与有荣焉之感。
宋利先一步缓过神来,在他身边那近臣的搀扶下箕踞而坐,他的那套说辞正准备再次掏出来应对,演技就绪之时,却不期然和青衣花魁那月光清辉般皎洁透彻的目光对上。
“您醉了吗,宋大人”
“我……我没醉!没醉!”
碧铃勾唇笑了笑:“醉了的人一般会说自己没醉,但是装醉的人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假装自己醉了说自己没醉,宋大人是哪一种呢。”
“我……”
宋利一时语塞,至南的官员之前或安抚或理争,可眼前的这男子温和委婉,他语气中没有任何锋芒,好似真的是关怀他是否醉酒所以轻声询问一个答案一般。
宋利犹豫间,碧铃轻声打断道:“您思考了。”
李青琅的眼里划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嘴角压着狡黠的笑意看着碧铃。
碧铃继续道:“您思考了,就说明您没醉,醉了的人是听不明白我刚刚那一长段话的意思的。”
“您听懂了,并且思考要给出什么样的答案,这答案要够合理又不落于刻意,以能证明您刚刚的言行并非是恶意找事而是真的酒醉胡言,但您的思考本身就已经暴露了真相。”
话说到这个份上,宋利面露一丝尴尬,齐北的使臣眼观鼻鼻观心。
碧铃将他们的神色都收至眼中,接着含笑看向了至南的几个老臣,几位老臣对视后立刻笑开了,给齐北使臣递出台阶。
“呀,宋大人还不够醉,这说明咱们今日喝得还是不够尽兴啊,刚刚是小误会、小误会。”
“可不是!小误会!快快快,宋大人快上座,正好李小将军到场,碧铃公子赏光,难得热闹!”
齐北使臣于是顺坡而下,假笑堆上脸,附和着,回到席间,加了两个座,碧铃自然不会就座,他轻移步伐走到李青琅的身后,福身后伸手引李青琅就座,为他拉开雕花木椅。
李青琅坐下后,小心地感受着碧铃从宽大的青白色衣袖中伸出的手指搭在自己肩膀上温柔的力道,他的手不算小,但手指骨节分明,很是好看。
碧铃含笑大方对席间各位官员道:“碧铃得幸前来陪侍诸位大人,请诸位大人尽欢。”
离他很近,李青琅闻得到他身上熟悉的馨香。
接下来,碧铃抬手招了招,对着楼梯旁候着的小厮示意,小厮于是下楼取酒,再麻利地上楼,恭敬地用托盘承上一物。碧铃接过那托盘中的描金酒壶,为席间的各位官员斟酒,边斟边道:“此酒名为曲流觞,乃郢都名贵酒品,好酒配贵客,主客须尽欢。”他动作不急不缓、优雅从容,叫人只觉得那经他倾倒的酒液还未入口便已然能叫人心醉。
这酒局有着荒诞的开场,最后竟也在欢声觥筹间结束。
每次碧铃给李青琅斟酒时,都只给他倒一个浅浅的杯底,李青琅的坐席就在张又嶙旁边,张又嶙听得碧铃俯身对李青琅小声道:“曲流觞后劲大,青琅可能喝不惯,先少喝点吧?”
俯身间碧铃拢在背后的几缕发丝垂落,随碧铃的气息和俯身的动作在李青琅的手背上轻轻扫过,有些痒,李青琅耳尖发红,眨巴着眼,神色不太自然。
张又嶙迷蒙着眼,撇了撇嘴想,还怪体贴。
他又看看李青琅,切,瞅这小子害羞那傻样罢!
“哈哈哈!碧铃公子还同李小将军说悄悄话呢,说的啥!让俺们也听听!”
高昌是个粗人,曲流觞醇香馋人,他这回真是放心地喝多了,于是大着舌头揶揄起来。
李青琅有些尴尬地伸手挠了挠脑壳,碧铃直起身,神色不变,手自然顺着摸上了李青琅的耳后,方才李青琅着急间凌乱的流苏缠在红宝石耳坠上,现在一直没理顺。碧铃的手指轻柔地穿梭在李青琅的发间耳间,生怕扯痛他般小心翼翼,边理边垂眼笑着说:“高将军说笑了,碧铃只是提醒李小将军,陛下赐小将军的那头狼现下正在后厨馋嘴呢。”
张又嶙微醺的眼神幽深了一瞬,锐利地看向了碧铃。
碧铃有所察觉,目不斜视却几不可查地深了笑意。
不过是刚刚见日的事,赏赐狼的消息就传到碧铃那去了?
但李青琅倒没想到这一层,他有些慌张地坐起身,方才着急激怒间把那狼捆缚好就交给小厮了,差点忘了这狼饿了好几天,放在后厨不会搞破坏吧。
碧铃安抚着轻拍了下李青琅的肩:“几个小厮栓了它之后解开了短带,它现在应该吃得正欢呢,青琅安心。”
李青琅这才松了口气,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碧铃抚着他肩膀的手,碧铃的动作太过于熟人自然,而李青琅却绷紧了肩膀。
他们不过才见第三面而已。
几个眼光闪烁间,李青琅突然眼尖地看到碧铃搭着他肩膀的那只手的手腕上系了条什么东西。
碧铃穿青浅色衣,那物却深灰,在碧铃的袖间有些显眼。
似乎看清了那物,李青琅于是猛一甩头,支起了胳膊,一手扶额把脸半掩进了手掌中,高马尾甩在一旁,只露出通红的耳朵。
他把脸背了过去,后脑勺对着碧铃,通红的俊脸和绷紧的下颌对着张又嶙,张又嶙被他动静吓一跳:“哎呀你这孩子酒力这么差吗!一惊一乍的真失礼。”
李青琅埋着脸闷闷地道歉,心脏却狂乱地疯跳。
……碧铃系在手腕上的,分明是自己之前拴在狼吻上的短带,那短带平时自己都扣在腰带上,皮质、粗粝又结实。
结实的皮绳和碧铃白皙纤细、不堪一折的手腕是幅很不搭的画面,被手腕的主人藏在绵软轻盈的衣袖间,若隐若现。
李青琅脑袋嗡嗡响,血液乱流,他本来嫌官袍宽大碍事,现在却庆幸了起来。
自己还生宋利的气,觉得他轻薄冒犯了那人,但自己这般,也是亵渎啊……
……
缓了好一会,李青琅才勉强平复心绪,散了席后他半扶着张又嶙顺便去后厨领狼,炸毛在后厨吃得老香,李青琅坚持给珍馐阁付了炸毛吃的四只鸡和两块牛腿肉的钱。
负责送齐北使臣回馆筑的几位尚且清醒的官员先行告辞了,其他的官员也散了,在后厨拽狼付钱的李青琅落在了最后,张又嶙和碧铃在珍馐阁门口等他。
张又嶙醉态已显,曲流觞后劲确实大,所以张又嶙借着酒劲,话问得直白:“碧铃公子不简单,关键时刻出现给青琅解围,三言搭两语打破僵局,四两拨千斤收拾残局,最后千金换得一痛饮的曲流觞也被碧铃公子拿出来大方宴请,还能这么快就得到了青琅被赏赐的消息。”
碧铃淡然地回望张又嶙,笑容的弧度都不改,嘴角的两颗点翠在浅淡的笑纹上闪着,他缓慢地眨了眨眼。
“碧铃公子,斗胆一问,可是陛下的人。”
“这个自然,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好,那我还有一问,碧铃公子为何而来,是为陛下,还是为青琅。”
张又嶙和沈氏没有自己的孩子,把李青琅这傻小子当成自己儿子般疼惜,第一个问题是为李青琅的命问的,张又嶙向碧铃应证他对碧铃身份的猜想,碧铃也已经给了回应。
这是出于李青琅的安危而小心提防,已经确认碧铃是陛下的人,那他至少不会害青琅。
而张又嶙的第二个问题,则是为李青琅的心问的。
你这花魁已是阅人无数识人纷纷,李青琅这小子却是个见狼都比见人多的生手。
见碧铃意外地看了看自己,张又嶙叹了口气道:“我是老臣了,官说高也不高,见花魁不够格,所以今日机会难得,借着醉意也想同碧铃公子敞开着说亮堂话,李青琅这孩子太轻信,旁人说些风言风语他不理会,但你若盯着他的眼说缘分说爱意,他会信的。”
碧铃掩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面上却还是淡淡地不显。
“所以,碧铃公子,若你是为陛下而来,便别再对他说那些模棱两可的话了,他不是你在枫铃馆得见的那些个熟稔的宾客老手,他是个还相信命缘邂逅的傻孩子,你道是随口调情,他道是阁中初遇,老臣在此谢过陛下暗中派你护佑青琅之恩,只是这恩重,李青琅能拿命还君报国,却不能把心也搭进去。”
张又嶙说得诚恳,二人一矮胖一纤细,同立在珍馐阁外等李青琅,珍馐阁外是中南大街,到了下午,这南北走向的街被初夏的烈日晒了个通透,碧铃却感觉自己手心的汗发冷。
叫卖往来的百姓不绝,琳琅阁的老板嫌日头大会把皮肤晒黑,支了个大黑棚子摇着扇子乘凉躲荫,碧铃盯着她手中的扇子骨瞧,眼神里却空洞洞的。
他捏了捏手心,指甲戳进了掌心。
将门李家的旧疴是皇室的秘密,宫门之外的人只需知道宫门之内的人希望他们知道的版本就行。
碧铃听见自己道:“承陛下之命是始,而后碧铃为他而来。”
张又嶙于是松了口气。
……
李青琅好一会才和珍馐阁的厨师大叔拉扯完毕,炸毛吃得多,李青琅要付钱但是大叔死活不收,说李青琅跟他太客气太生分。
拉扯完了李青琅准备解开这狼的束缚准备绑好嘴再领回家,却突然想起那束缚短带还在外头碧铃的手脖子上系着,李青琅本想出去讨要,但又莫名扭捏不好意思。
最后竟是找了后厨里捆螃蟹的绳栓了狼,那绳子气味腥鲜,炸毛闻着口水又下来了,后厨的几人一听这狼来自齐北平原,没见过溪流小川,又给它开了俩螃蟹给它吃。
折腾了一大通这才出来,本以为外头只有张又嶙,结果碧铃也还在等他,二人似乎聊了些什么,气氛也不尴尬,李青琅挠挠头。
“抱歉,我不知你也在等我,在里头耽搁了。”
张又嶙一听急眼了:“我也在这等你呢,怎得不见你跟我道歉!”
碧铃却是被这平原狼吸引了注意,他也见过圆圆,森林狼机敏野性,有种山林丘川的清灵之性。
但是眼前这狼,眼神里透着狠厉和粗犷,毛发粗硬体格硕大,不修边幅般,有种平原荒漠的决绝感。
“无妨,等青琅的话多久也等得。”
李青琅一听,脸又是一烧,他吓得赶紧瞟了眼张又嶙的脸色,见他没说什么,只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臭着脸鼻子哼出了狠气,才稍微放下心来。
碧铃似乎是不觉得自己的话叫人误会,又更像是刻意叫李青琅误会,不自觉染上了笑意,看着李青琅的红脸,换了个话题。
“这齐北的狼确实不同,有旷野凌冽之感,既已赏给青琅了,青琅可取名了?不会又是圆圆那种敷衍的名字罢。”
“怎的叫敷衍,军中大字不识的将士有许多,名字起得晦涩他们记不得,而且在许多将士眼里,狼跟狼长得都差不多,但是狼都知道自己的名字,所以根据特征起名,可以叫将士们都能叫对它们的名字,战场上才能更好发号施令。”
原来还有这么一说,张又嶙和碧铃都眨着眼听李青琅说着,也端详起了这头齐北狼。
“所以这狼也是青琅根据特征起的名?叫什么?”
“……唔”
起得时候随意,但是说给眼前的青衣花魁听,不知道为何感觉有些羞耻。
“……叫炸毛。”
碧铃的耳朵像玉似的,白润又透明,碧铃的声音也像玉似的,隽永又高雅。
李青琅这下才理解为何有句话叫“贱名恐污了尊耳贵口”。
张又嶙和碧铃齐齐陷入语塞。
张又嶙睨了眼羞耻得抓耳挠腮的李青琅:“……你这名取得,这狼好歹是齐北见礼、陛下所赐啊。”
“哎呀张伯伯,我读书不多,我不爱读那些个诗词,在军中起名得实用,我哪想过那些。”
有好感之人在场,还被家长揭短,李青琅扯嗓子叫唤起来,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跟撒娇似的没男子气概,偷偷瞧着碧铃脸色。
却只见碧铃还盯着炸毛的眼睛瞧,炸毛也回望着他。
嗯,碧铃天人之姿,叫生灵万物都要仔细端详欣赏的。
碧铃撑着膝盖轻轻俯身思索着道:“来自齐北平原的话……万壑至此平,天地一色清,叫它清平可好?炸毛这名字,作为至齐见礼,恐有轻慢之疑,齐北最能找事了,还是别留话柄了青琅。”
张又嶙也点点头,白了李青琅一眼:“好名字,天地浑然一体的原野,你瞅瞅人家这文采。”
李青琅的耳朵里除了碧铃叫他名字和询问他意见时的尾音,其余的啥也没在意,什么轻轻平平的,都行。
“嗯嗯,听碧铃的。”
……
张又嶙翻了个白眼。
合着我叫你改,你就说你少读诗书,你就跟我不耐烦,这漂亮花魁叫你改你就满口答应是吧!
儿大不中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