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琅回到家后,先一个人钻进屋子里换了身衣服,狼鼻子很灵,就算是换了衣服也能捕捉到其他狼的气味。
两头狼对着李青琅叫了半天,龇牙防备着,李青琅安抚了半晌。
这样的操作重复多日,毛毛和圆圆会逐渐接受这个没有威胁的陌生气味,等之后再把清平带回来的时候,也不会出现一带回来就对峙斗殴的恶劣结果。
而同样,李青琅身上也一直沾染着毛毛和圆圆的气味,不过看清平的反应倒不是很大,大概是李青琅把它从笼子放出来,它认为李青琅救了它的命。
带清平回来吗……等驯好这狼,还有旁的什么借口能用来去找碧铃呢。
李青琅坐在床边,想到方才在南阁中碧铃说的话。
“承陛下之命是始,而后碧铃为你而来。”
李青琅呜咽一声,把脸埋进了掌心,想到他戴着那条红宝石发带的手腕,皓腕如雪,红石如血,碧练青衣。
“他真好看……”,李青琅喃喃道。
而沈氏看到李青琅傍晚刚过就回来了,立马高兴地张罗着备膳布菜。
“老张!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青琅真要留连那烟花之地了。”
“你瞅着他人是回来了,心不还留在那吗……”
……
第二天一早,李青琅又急吼吼地换了衣服用了早膳就跑了。
初夏的清晨已经有些热意了,一丝云也没有,那太阳毫不避讳地大方晒着,中南大街也醒了,而枫铃馆却沉沉睡去了,窗紧闭门落锁,华灯亮不过阳光,和街上商贩营业开铺不同,枫铃馆一片寂静。
云梯旁站着个打着光膀、露着健硕上身的汉子,他攀附着云梯粗壮的麻绳打瞌睡,见李青琅走近后迷糊地说:“小将军来了……我送小将军上去,碧澄困得狠了,就没有下来迎您,您自己认得路罢?”
李青琅点点头,而后踏上云梯。
踏上悬廊,步入南阁。南阁外的走廊上,窗紧闭、帘子严实,门倒是没有锁,只是轻轻掩上了,平时候门迎送的青衣侍女,应该就是刚刚大汉说的碧澄也不在。
李青琅伸头探脑,室内一片寂静,隔断的屏风之后隐约能看到卧榻雕木床架的轮廓,有清浅的呼吸声。
碧铃应该还在睡觉,于是李青琅退了出来,重新掩上了房门,下楼去了六楼的房间。
清平听见了李青琅的脚步声,轻轻地挠了挠门,李青琅试图推门进去找它,却想起这间官房昨晚就锁上了,而自己没有钥匙。
于是他又不得不折返回南阁。
推开南阁的门,李青琅轻手轻脚地放轻了屁股,小心地坐在了外间的榻上,坐塌旁的茶桌上只有一杯冷了的茶,只剩个杯底,有两只没见过的青鸟在屏风上落着,看了看李青琅,而后不意外地扭过了头不再搭理,李青琅打量着碧铃的屋子,东张西望着,没有什么特别的布置,有个莲花样的熏香炉子,现在有气无力地偶尔冒出两口烟来。
李青琅再往里瞧了瞧,发现外间正对着窗的地方摆了张小桌子,那小桌前摆着张四方的矮凳,小桌上高高竖着个什么,像门扉一样左右合上了。
李青琅好奇地上前打量,他想着不能乱翻碧铃的东西,于是只伸出了一根手指扒拉了一下那左右合上的木扉,那木扉竟像拉开扇木门般左右打开了。
里面是个木龛,正对着一面圆镜,木扉的内侧挂着好些首饰,一看便知昂贵精致,有一根熟悉的木簪。
这是碧铃的梳妆台。
台面上还摆着好些小罐小瓶,都是青瓷,不饰金银,有一个没有盖严的木盒,李青琅好奇地掀开,发现里面是碧铃平时佩戴的那枚金铃铛,那铃铛正着扣在木盒中,形状饱满弧线优美,铃铛的尾部有个环,里面穿过了一根精致的青色丝带上。
李青琅不受控制般轻抚了那根青丝带,一想到那根丝带平时紧紧地束缚着碧铃的细腰,又跟烫了手般缩回了手指。
突然好奇昨天自己送碧铃的红宝石发带被他放在了哪里,它没有和其他饰物堆叠在一起,但是也没有在桌上精致的木盒里找到。
有个小青瓷罐的盖子都有些磨损了,感觉是碧铃经常用,所以盖子在开合间日久被磨损了,李青琅心虚般回头看了眼隔断,隐约的轮廓中,那个微微鼓起的被子弧度有规律地随着碧铃清浅的呼吸微微起伏。
于是李青琅打开了那个小罐。
那个小罐里流淌着浓郁的青碧色颜料,上面还盖着几张搅碎了的金箔,这个小罐旁边放着一支很细的毛笔,毛笔尖柔软锐利,笔尖沾着青色。
李青琅好奇地拿起那支笔,然后放进那个小罐里搅了搅。
金箔于是更细碎了,顺着李青琅用毛笔画圈的方向细细地散布在罐里的青碧色中,配着金箔的华光,甚至叫那青碧色都在人眼里晃出青蓝色的光,又神秘又雅致。
李青琅抿嘴转了转眼珠,露出些许狡黠的神色,他偷笑了一下,想起平日里碧铃嘴角点的两颗精致的点翠,于是轻手轻脚地抬起那个方凳,再轻轻地放在稍微靠后的位置,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那木椅在李青琅毫不客气的坐姿下发出来些许噪音抗议,李青琅立马就静止着不敢乱动,缩了缩脖子,他听见背后半透的纱质隔断后传来碧铃的一声不满的哼唧,然后就是一阵翻身的声音,过了几瞬,才又恢复清浅规律的呼吸。
李青琅于是继续了他的动作,平时驯狼持刀引弓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攥着这支细毛笔却抖个不停,他把毛笔尖对着自己,犹豫半天都没有找准位置,倒是因为笔上蘸了太多青碧色的这个……叫胭脂吧应该,李青琅挠了挠头,不管叫什么吧,希望好清洗,因为蘸太多所以滴到腿上了,李青琅用手抹了两下,抹花了但是没有抹掉。
于是他这次把饱蘸了胭脂染料的毛笔尖在青瓷罐口刮了刮,然后对准自己的嘴角描画了一个圆。
……嗯,像乡下媒婆长歪了的绿痣。
于是李青琅用袖子擦掉了,又重新画了一个。
……好一点,但还是丑,半点没有碧铃的神韵,反而像极了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的典故再现。
他又用另一边袖子擦掉了,回忆着持刀在林野里带狼巡回时刻划记号的手感,这次画得比前两次都好。
但是现在问题来了,嘴角的另一边是无论如何都画不对称了。
李青琅对着镜子,无论是扯着嘴角还是绷直嘴角,那颗点翠都没法和另一颗形成完美的对称,但是碧铃画的就正正好,那两颗点翠就像他自己长出来的一般又自然又好看。
镜子里的李青琅又撇嘴又微笑,尝试着各种奇怪的表情,后来甚至撅着嘴然后歪到一边,像张又嶙在家用刮刀刮胡茬,有种中年男性的风采。
……额。
不期然,在这个最丑陋的时刻,李青琅在镜中和身后的碧铃对视了。
李青琅的表情现出些许的空白,嘴也忘记撅了。
碧铃抱着手臂,还有些没睡醒,头发散乱着,有几缕翘着,衣服松松垮垮,交叉的衽领里露出大片白皙的前颈和胸口。
他眼睛里还有着刚睡醒迷蒙的雾气,脸上已经是鲜活的表情,又好气又好笑地盯着李青琅的嘴角。
“你这画的是什么啊,好奇怪。”
刚睡醒的声音还带着点沙哑,比起平时的清亮动听,现在平添了磁性和诱惑,但是语气里的嫌弃一样不容忽视,李青琅脸一红,又臊又羞。
“抱……抱歉,我就是想画着玩玩,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有你点的好看。”
嗯,确实。
碧铃看李青琅那张滑稽的脸,还有袖口和裤子上片片青绿色的痕迹,点点金箔在他的衣服和脸上闪着光,李青琅见他俯视着打量自己,更不好意思了,忙得就要站起来。
“我去洗一下。”
“诶,我来吧。”
李青琅感到碧铃摁住了他的肩,把他控在梳妆台前,然后转身取了块面巾,推门出去了。
过了一会,碧铃拿着湿水的面巾回来了,李青琅像个孩子一样,被碧铃一只一只地仔细擦干净了手。
“你还挺大方,把我的金箔都用了?嗯?”
李青琅扁了扁嘴,瓮声瓮气地嗯了声。
碧铃垂着眼,动作温柔。
被杀阵所困的那天,碧铃在一楼大厅出现,大方又清冷疏离,对着为他狂热的宾客拒诱着,叫人分明没有得到他的什么却心痒痒的。
被齐北找茬的昨天,碧铃也来解围,四两拨千斤,好似解决这种难题不过是随口几句话的事。
那些碧铃,都不及当下为李青琅擦手擦脸的温柔动作,更让他动心。
李青琅的眼睛湿漉漉的,坐在方凳上,从温热湿润的面巾里露出脸来,又被碧铃摁着让他别乱动,然后仔细着擦脸。
像自己给家里那些狼排队抠目眵眼屎似的,只不过李青琅是摁住狼脑袋就直接对脸一通乱擦,但碧铃却神色专注眼神温柔,顶着李青琅的嘴角。
李青琅不自然地偏了偏头,又被勾着下巴转正了脸。
碧铃也想到了类似的事,说李青琅像小狗狗,擦个脸还乱动。
李青琅立马成了一副脑门都快冒烟的憨傻害羞模样,碧铃觉得他这模样有点可爱,想了想,接过了李青琅紧张得顾不上撒手,此刻还攥在手里的毛笔。
“我来给你画吧?”
“……嗯。”
李青琅看着碧铃刚醒,未施粉黛却光彩依旧的脸,疑惑道:“你未梳妆也和平日一样好看啊,除了嘴角的点翠,看不出区别来。”
碧铃被他认真的发问逗笑了:“青琅不曾有过心仪的女子吧,连梳妆前和梳妆后的区别都看不出来,除了最明显的点翠和描红,其他怕是都不认得吧,要不要给青琅画个全妆教青琅认识认识,给青琅敷粉涂口脂?”
李青琅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不要不要,而且我就只喜欢你一人。”
猝不及防被他直抒胸臆又理所当然的告白击中,碧铃向来九曲心肠,心思百转千回,看着李青琅见底的眼神,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
“那就只给你点翠,别乱动了。”
李青琅感受到碧铃微凉的指尖抚上了自己的下巴,他左手的大拇指轻摁住了自己下巴的左侧,再微曲食指关节扣住了下巴的右侧,再微微用力,把李青琅正好搁置在他左手虎口上的下巴抬起,李青琅只好顺着碧铃的力道仰起头。
温柔但又不容抗拒,李青琅的眼睛乱瞟,不知道应该看向哪里,最后选择低垂,顶着碧铃领口处的一根头发丝瞧。
唔,碧铃才刚起床,尚未梳妆,怎的身上就带着香气,他的手也好香,掐着下巴正好能闻到……
碧铃凑近了,眼睛直直顶着李青琅的嘴角,李青琅下意识就憋了气,嘴角感受到一股微凉,轻轻一点,然后笔锋微错,李青琅还没来得及护痒,笔尖就移开了。
然后碧铃加重了食指关节的力道,把李青琅的脸往左偏了偏,准备画另一侧的点翠。
室内一片寂静,二人的脸贴的很近,碧铃描画点翠的手法很娴熟,但是李青琅仍紧张得不敢呼吸,生怕打扰到他。碧铃的呼气似乎带香,凑近的一瞬李青琅都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拂在脸上,好不容易画完了一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碧铃又霸道地扭他脑袋准备画另一边了。
不行啊!快憋死了,让我喘口气啊!
于是李青琅开始没话找话。
“额,碧铃,这个好洗吗,洗不掉的话我回去定然会被张伯伯笑话的,而且这个会不会很奇怪,我没有你好看,我画这个就是东施效颦……”
碧铃打断了他:“东施的妆可不是西施亲自画的,好了,别说话,闭上嘴,放松,别扯嘴角。”
几个简短的口令,让李青琅像听话的清平,在碧铃的左手上老实了下来。
李青琅又开始了新一轮憋气——
左边也同样画好了,李青琅长长舒了口气,碧铃放下笔,疑惑地看了眼他:“青琅担心太丑?不会哦,我觉得好看的,等青琅今天回去了,我会帮青琅洗掉的,不会叫青琅顶着点翠回去挨骂。”
还要在帮我洗一次脸?!不行啊憋气要憋死了。
比起期待李青琅更多是畏惧,他从前觉得自己是无牵无挂、一个不怕死不怕狼的武将,而现在他却会胆小到怕心上人给自己洗脸。
李青琅闷闷地不说话,碧铃直起身,收拾好瓷罐,在镜子里和点好翠的李青琅对视。
不得不说,虽然和平日里自己点翠的手法与位置差不多,但是出来的效果确实大相径庭。
李青琅的长相偏俊朗,不像碧铃自己,柔和的线条间带了些雌雄难辨的美感,这两颗点翠在李青琅的唇角两侧虽然说不上丑,但是确实格格不入,有些不明所以的滑稽感。
碧铃轻轻挤开李青琅,从容地坐在梳妆镜前,拿起了木扉上挂着流苏坠子的木梳。
对镜将腰际睡得毛躁的长发拿起,在胸前梳理着,碧铃抬头看着镜子,发现李青琅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借用镜子没被碧铃占据的空隙皱着眉端详他的嘴角。
本来碧铃就在忍笑,见到李青琅那模样就更是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转身含笑瞧着他。
李青琅果然一阵羞怒:“好哇,果然就是不好看嘛!你还哄我,现下分明就是在嘲笑我……”
李青琅越说越小声,羞怒变成羞耻,抬手就要擦脸,因为青碧色染料已经干在脸上,李青琅狠狠两下,用粗糙的袖口把嘴角搓揉得发红。
“诶诶,你若嫌不好看我再给你擦掉就是,瞧你……哈哈,晕开了不是更傻了……哈哈哈哈疼不疼,袖口这么粗糙,嘴角都蹭破了。”
碧铃憋笑憋的肚子疼,青碧色晕开了一片,晕干在嘴角的皮肤上,李青琅还伸出舌尖去舔,瞧着李青琅从羞耻变得羞恼,碧铃一边笑一边制止着李青琅的行为。
最后瞧他跟自己赌气的模样,碧铃没忍住,那一瞬,像脑袋不做主理智出走了一般,他拽着李青琅的领口把他拉了下来,轻轻地吻了一下他发红的嘴角,哄道:“好看的,别揉了,等我梳完头就给你擦干净,好吗。”
他浅色嘴角的碧色染料有些发苦,碧铃舔了舔唇的内侧。
李青琅反应更大,愣了一瞬之后脸一个爆红,直接就夺门跑了出去。
屋内的碧铃看着他慌乱的背影,笑意渐渐褪去,垂下眼也皱了眉,露出了些许疑惑和苦恼。
对着之前自己的那些目标,若要动些心思去套话或诱导的话,这些也都是寻常手段,自己素来不会做得这么自然而然,仿若不必安排便会自然发生一般,没有落于刻意,尽管那个嘴角的亲吻浅尝辄止,但点翠染料苦涩的味道,却格外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