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是经验丰富的领狼,夏天的白日很长,所以毛毛有意地略微降低了赶路的速度,一行人不紧不慢,仍然正好在夜幕将临、天色即晚之时到达了官道旁专为西南使臣所设的馆驿。
不同于商队行人入住的自营馆驿,使臣的馆驿前有一小队驻军和一位礼部官员,但驿道附近的馆驿和饭馆、茶摊都集中在一处,所以傍晚到达时,驿站这儿也说得上热闹。
茶摊这有不少从西南回来、往郢都去的商队在饮茶休憩,老远看到地平线上出现了高高扬起的幡旗,都知是使臣队伍,商队和茶馆之人都纷纷起身拱手行礼。
幡旗现出全貌,为首的二人纱衣覆面,并驾二狼,最前面的狼领着路,最后面的护军马蹄声齐,但最显眼的还是中间那头硕大的象和象背上宝石琳琅的女子。
至南的普通百姓没见过象,但驿站这大多是来往的商队,面上都划过了然,知晓这是臧西近日来至南的使臣,不整齐的问好声恭敬响起,萨莉亚大方环视点头示意,驿站的官员迎了上来,带着一行人进了馆筑。
守军开了馆筑玄色的大门,小象也能轻松进入,而后守军关上了玄色大门继续把守,使臣馆驿不对外迎客。
进了馆驿,小象找水井,狼群舔爪卧地吐着舌头喘气,李青琅喊着饿,萨莉亚和李良安笑着看他,碧铃进屋沐浴更衣,臧西人也摘了外袍,加吉解开了辫子,束发的蛇头扣闪着莹莹绿光,圆圆看见后想扑着玩,加吉便笑着和它逗着玩,把李青琅吓坏了,怕圆圆不知轻重咬了他。
罗志刚找馆驿的守军打了招呼回来,进了前厅看见一群人乱在一起,于是喊着“膳堂已经上菜了,快点吃饭了”把一行人搜罗起来。
跑了一天,众人脸色虽有疲色,却都笑嘻嘻的,碧铃简单沐浴了下,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后浑身舒爽,结果回来还得坐在一身臭汗的人中间,露出了些许嫌弃的表情。
罗志看到后,大声笑着,调侃林大人娇气。
萨莉亚微微一笑,让开了身边的位置:“林大人来这边坐吧,我应该没有罗大人身上的汗味重。”
碧铃忙行礼说不敢不敢,结果被李青琅拽了一把,最后还是坐在了李青琅和萨莉亚的中间。
驿站的晚餐比中午在晟城的简单许多,但是胜在清爽新鲜。
“你们至南别的不说,笋和蘑菇是真的鲜美,可惜我们那老下雨,地势也低,蘑菇就那种,笋更是没有。”
李青琅好久没吃上脆蘑菇酱了,直接把饭拌了蘑菇酱搅和了一通:“你们到边境买呗,边境有不少呢。”
一位蛇族大臣却摆了摆手:“齐北的中间价要得越来越高,你们至南也要赚钱啊,利益空间越被挤压,价就越高,蘑菇都快买不起了。”
罗志也来劲了:“嚯,你们臧西的珠宝还有水果不也是越来越贵了,我媳妇刚怀我家小子的时候想吃椰桃和绿蕉,我日日给她买,出了月子她不爱吃了就好一段时间没买,结果前段时间又想了,一去集市发现居然涨了十倍的价。”
几人抱怨着物价:“俸禄不涨,物价飞涨,齐北害人啊。”
李良安埋在兜帽中闷声道:“再这么下去,迟早要打仗的。”
李青琅扒拉着蘑菇酱拌饭,咀嚼的动作顿了顿,也微微点了点头。
两国势力坐在一桌,如此和谐地谈论战争问题,也只能因为两国是盟友,不管是主动结盟还是被迫协作。
利用贸易逼战,这是齐北的阳谋,而挑拨至南和臧西,让两国无法联合,这是阴谋。
双管齐下,方便齐北逐个将臧西和至南攻破,确保自己的霸主地位。
对于阴谋,此趟臧西的出使就是从明面上打消齐北的妄念,安至南的心。
而贸易逼战……目前确实没有很好的办法,但无论是臧西还是至南,这二十年也在各寻发展与出路,齐北也不会那么容易就逼战且顺利取胜。
所以臧西和至南两国再怎么暗中试探、各自图谋,面上也是和和气气,两国都知道目前撕破脸的下场是什么。
只怕今日撕破脸,明天齐北就会发动铁骑南下。
“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无论臧西和至南谁遭殃,自己也都跑不了被藩属、统治的命运。
碧铃也点点头,碧落部一向负责国内事务,但李青琅的事牵内又涉外,尽管控制李家的壮大发展确实也是为了皇权稳固,但同样也是为了长远发展和日后和他国的战争优势,礽帝本意是彻底断舍离李家的驭狼优势,厚积薄发,但碧铃这个法子可以维持住目前微妙的平衡局面,为至南的人治发展争取时间。
至少目前来说,在有李青琅效劳的至南国面前,不知礽帝打算的臧西是绝不会撕破脸的,臧西仍然需要至南的狼军。
所以唯一的变数就是李青琅,要确保李青琅仍效忠至南,至少不能被臧西忽悠走,否则至南将失去唯一的优势,他是至南唯一被臧西视为盟友的价值,也是齐北忌惮的原因。
这才是礽帝要碧铃这趟跟来的根本目的,至于是否被臧西识破拆穿,陛下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之所以还敢大方派自己这个面生、一看就不是礼部臣使的花魁来,就是拿准了唯有自己能拿捏住李青琅,臧西就算识破了也不能怎么样。
不愧是陛下……
下午那么慌张,想来也是碧铃自己心虚、不安于李青琅那事的缘故,现下冷静了,想通了这些关节了,才算是回过味来,于是碧铃大方地笑了笑,坐在萨莉亚旁边也没有那么拘谨了。
加吉叹了口气:“这种时候还真是羡慕洋东国啊,一条海河直接隔绝了这些烦心事。”
李青琅一听也好奇了,追问到:“对啊,为什么洋东国仿若与世隔绝一般,明明咱们这的洋东人也不少。”
加吉是出使外部的蛇族大臣,熟知这些国情,逮着李青琅这个问题侃侃而谈:“洋东的那条海河难守难攻、又急又深,洋东人自己出海都要祈求海神保佑的,加上也没有国家和他们接壤,毕竟海河发源于雅天雪水。高山、激流、最后到深海,洋东人简直像被自然山川隔开了。”
一桌人都安静地听着,驿馆的侍从也好奇地听加吉讲故事:“五十年前,雅天山大雪崩,海河上都是漂浮的冰川,冬天霜冻,春来雪化,海河边的城市遭了殃,五十年前柳氏当权,无能昏庸,一大堆洋东人冒险渡河,来了大陆上,这才进入你们至南,建立了你们至南最东边的贝城。”
“不过听说现在洋东换成仇氏当政,洋东治理得还不错,一般要不是洋东本国有什么大灾,他们是不会冒险往外跑的,那海河无风起浪,还有食肉鱼,饿狠了能咬穿船板吃人。”
李青琅听得入迷,加吉说完这段话换气的时候他才把嘴里的饭咽下去。
加吉见李青琅满眼惊奇,想起一桌上就他年纪最小,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向往外世的时候:“青琅……李小将军这名字也有趣,虽然琅和狼同音,但是青琅名字里用的这个琅字的意思,除了美玉,还有青色珊瑚之意。”
“珊瑚?那是什么。”
“据说在洋东国南方,靠海的城郡能见到,形状似树枝一般,却生长在海里,最奇的就是它的颜色,有的青绿有的碧蓝,还有鲜红和艳黄,是不畏世俗眼光只顾自己美丽的艳丽勇敢。”
李青琅似是彻底起了兴致,眼睛眨巴着、前倾着身子,然后扯了一把旁边碧铃的袖子:“我们以后有机会也去看看吧!这次先带你去边境看看密林和狼群。”
他眼里含着憧憬与期许,似乎无需去询问征求碧铃同意,只是告诉他未来的计划般笃定。
碧铃在李青琅的眼神中呆了呆。
这种熟稔叫罗志吃味般开起了玩笑:“都是一起护军出发的,李小将军怎的待林大人比咱们护军的还亲近啊,武将不是一家亲吗,那珊瑚也带我们去看呗。”
李青琅眼神中温柔的期许立刻转为了错愕,他还没来得及挠脑袋想出回应,旁边碧铃和臧西的几位使臣都笑喷了。
碧铃的袖子还被攥在李青琅的手心里,通过袖子将憋笑的震动传递给李青琅,李青琅抬手给碧铃顺了顺背。
李青琅从没见过碧铃笑得这么不自制的模样。
不是疏离又刻意的勾人笑容,也不是在南阁中私下里放松的轻笑,似乎赶路一日,走出郢都,四野空旷的驿馆也叫人心境大不相同,纯粹被逗乐的碧铃,连平日清丽精致的脸都笑红了。
真好,感觉他越来越真实,最开始李青琅感受到的遥远碧铃,终于像个咫尺的存在
几人笑作一团,罗志尴尬地笑了笑,还在追问“怎么了怎么了笑什么”。
加吉捂着肚子在大笑间抽空回了他一句:“你如何能与李将军家的林大人比啊!”
李青琅红了脸,萨莉亚掩嘴而笑,打趣地看着他,李青琅脸一热,掩饰道:“哎呀吃饭吃饭。”
一片快活的气息。
直到晚上分好了房间,罗志抱着自己的行囊,亲眼瞧见李青琅进了林大人的房间,这才一拍脑门,脸臊得通红:“哎呀!他俩……他俩……”
最大的房间给了萨莉亚殿下,她刚要进屋,看见罗志的模样,摇头笑着走开了。
左右也不能拿了那碧铃审问,走一步看一步吧,不急。
……
李青琅的衣服和碧铃的装在一处,带的都是碧铃给他裁的新衣,沈氏只给李青琅收拾了些必用物品,那些新衣李青琅没舍得带,结果碧铃倒是给他带了许多,都是些蓝色、红色的艳色衣裳。
李青琅脱了身上那件月白色的中衣,一股子汗味,他丢了盆里便准备和碧铃的衣服一起端去沐浴的时候搓洗一下,天气热、晚风起,一夜衣服就能干。
结果碧铃叮嘱了一大通,什么绣线处不能揉搓、金丝处不能用皂液,最后见李青琅只知点头却心不在焉的模样,便推着李青琅进了浴房,自己也跟着进去了。
“你……你进来做甚。”
浴房没有屏风,驿站只有简易的木桶,水井倒是近,出了后门就能打水。
“怕青琅把这两件价值不菲的好衣裳洗坏了罢了。”
李青琅护着自己,他身上只披了件水蓝色的中衣,腰带都没系紧。
碧铃打了水回来,见他这副羞赧又故作警惕的模样,撇了撇嘴:“好了好了,我不看你,我就洗个衣裳,洗完就走,青琅安心洗吧。”
见碧铃真的背对着自己撩起袖子浸湿盆里的衣服,李青琅才脱了衣服,顶着红脸,小偷似的、轻手轻脚钻进了盆里。
兑了热水的洗澡水温度正好,碧铃那白皙纤细的指头捏着衣服浸湿了之后,着重把领子和袖口轻搓了下,就把衣服丢回盆里。
李青琅正盯着他的背影瞧,碧铃却猝不及防地转过身来。
“泡一会更能下脏。”
“……哦”
碧铃泡着衣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擦干了手又推门出去了。
过了一会,他拿了张玄色信纸进了浴房,给李青琅看了眼。
“这是竹浆做成纸再染了玄色后的信纸,专门用于向陛下汇报通信。”
李青琅目瞪口呆。
之前那小青鸟送错信的时候他就猜到了,但是他从没想过碧铃会这么直白地告诉他。
那信上的内容平平无奇:“到达驿站,将至栖霞郡,走林地,罗回。”
李青琅看完后半张着嘴惊讶地看向碧铃,碧铃却偏过头,浴房里的纸灯比外面昏暗些,照不清碧铃眼神里闪着浓郁的情绪,李青琅只好细细打量他的神色。
碧铃有些赌气般、有似是委屈:“你……你在晟城时不是防备我了吗,我问你是不是会驭象,我好奇问问而已,你……你却下意识防我。”
晚风习习,从窗隙吹进来,纸灯烛火蹦了蹦,从侧面映在碧铃的眼中,竟像泪光闪烁似的,李青琅几乎是立刻就揪紧了心和眉峰。
“我……”
他没想到碧铃如此敏锐,但也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这下青琅可以放心了吧,我真的……”
碧铃本低着头,说到这竟直直抬起头看向李青琅。
“我真的,不会害你的。”
李青琅神色大震。
晚风声、虫鸣声似乎都远去了,李青琅此刻觉得一直被碧铃握在手里的、他自己的心脏被碧铃轻手放回自己胸腔似的,虽然剧烈跳动着,但是却是带着安心感的心动。
他知道自己的不安,并且给出了回应。
几乎是不自觉地,李青琅从木盆里站起了身,向碧铃前倾了身子,神色急切又诚恳,有一千句衷肠要诉、一万声爱意要说。
碧铃却不受控地眼神下瞥了一瞬,然后就像被烧红了脸一样猛地转开了脸,他用木簪轻轻挽起的发髻猛一甩。
李青琅这才意识到什么般低头看去。
木盆不算很高,李青琅站起来的话,水面刚好只到大腿根。
……
李青琅立刻就捂着下身蹲回盆里,眼神惊慌失措,动作之大,把洗澡水掀起了惊涛骇浪,扑起的水花溅到了碧铃的衣袖上。
两人爆红着脸错开视线,一时室内静默无言。
窗棱上等着送信的小青鸟:没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