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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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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夜从未如此明亮过。

便是昔年星灯万盏、鳌山璀璨,满城焰火竞起争秀的上元夜,亦不及此刻万一。

上元点灯,今夜却是以长安的整座城池为炬。

亥初二刻,叛军攻破南城门。

南北衙禁军血战不敌,皇城宫城相继陷落。

昭明宫据城北高地,方广数顷,碧甃丹墀,瑶台琼室,望之灿若明珠,富丽无双,而今却是玉阶滴血,太液浮尸,堪比阴司炼狱。

惨遭屠戮的宫人惊惶无措,利刃穿透血肉时,仍圆睁着双目。

叛军不作长久计,将珍宝器物席卷一空,稍有姿色的宫女亦掳上马背。

所过之处,皆付一炬。

青罗死后精魂未灭,化作一缕游丝,脱出奉仙塔。

奉仙塔是她父皇修来奉仙问道的所在,叛军破开丹雀门,父皇即命人将阖宫妃嫔公主锁入此塔。

青罗被推搡进门内,发间如意玉簪坠地,碎作数截。

两扇玄铁锻铸的大门合拢,内侍拖着尖细的长音,代传圣上口谕:萧氏一族誓死与大周共存亡,宁死,不可玷辱名节。

素日养尊处优的一众宫女子突逢变故,茫然不知所措,只是一味哀泣。

青罗昏昏沉沉地爬起来,鼻翼微动,脂粉香堆里,夹裹着一股莫可名状的浓烈气味。

不知谁喊了一句:“走水了!”

青罗扭过头,恰见紫檀花罩下,薄似鲛绡的帷帐经火舌一卷,霎时化作灰烬。

她父皇新得的美人厉声怒骂:“狗奴才,快放我们出去!”

门外内侍朗声道:“贵人们且从容上路。”

青罗回过身,细细嗅闻,原来塔中帐幔、经卷一应器物皆已泼过火油。

最后离开的内侍袍袖一带,碰翻了香案上什么物件,她以为是奉花的银瓶,此时才想到是烛台。

四下里哭声陡高。

“开门!本宫要见父皇!”青罗哭叫着扑过去,手足并用地拍打踢蹬。

她不想死,叛军未至,她不信父皇这便要她们去死。

父皇疼她如珠如宝,岂会狠心将她活活烧死?

她一双手拍得掌心肿起,却始终无人应门。

火势炽烈,户牖紧闭的奉仙塔俨然成了通天的炉膛。

凄厉的哀叫不绝于耳,青罗咳得喉口腥甜,唇鼻为浓烟阻塞,周身肌肤饱受熏灼,碎裂般疼痛。

隔着烟尘火光,她看见昔日笑靥如花的贵女狰狞失色,听闻塔顶有一扇未封死的轩窗,争相挤上那架幽深陡峭的窄梯。

青罗不良于行,便是有心,也无力争夺那缥缈的一线生机。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瓣,从未如此渴盼过一场雨。

然则今岁关中又是大旱,七月的长安,干得离奇。

恍惚中,她听见塔外有人喊她。

“青罗!”

“阿罗!”

“萧青罗——”

似是裴勖之。

勖之与她总角之交,因反对她与谢治尘的婚事,二人交恶,自她成婚,便断了往来。

他怎会在此?

青罗想回应,奈何发不出声。

她倚着石柱而坐,后背如受炮烙,却无力再挪动半分,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孤零零地咽了气。

青罗穿出塔外,见裴勖之侧身倒在廊檐下,一动不动,被乱箭射成了刺猬。

除了箭伤,还有刀剑刺出的无数血洞。

成片的血将那锦袍污得瞧不出底色。

青罗怔怔落泪,“裴勖之。”

原以为已气绝的人却倏然睁开双目,一只血手摸索到身旁断剑,咬牙翻身,爬行至门外,反复尝试将刀刃楔入门缝,以撬开铁门。

青罗听他口中喃喃:“萧青罗,我来带你走”,不由失声痛哭。

至死,他都未放下那把残剑。

疾风乍起,青罗被裹挟着掠过禁宫的飞檐翘角,越升越高,高至足以俯瞰整座昭明宫。

烈焰当风,如恶浪层叠。火海中的昭明宫已然面目全非。

耳畔响起清脆的铃音,忽远忽近,她循声望去,西出宫门的御道上,一队人马正仓促驰骋。

羽林卫残部将一辆马车护在当中,车身四角悬挂金铃,铃声丁零,似在为逝者的亡魂引路。

车内面目虚浮的中年男子赫然是她父皇。

“父皇!”

青罗泪痕满面,伏在她父皇膝头,喊了几声,见她父皇无甚反应,方才恍悟她已脱离肉身。

“五郎,你杀了寄月,如何向永兴侯交代?”

青罗怔了怔,她封号寄月,永兴侯是她阿舅。

阿舅手握重兵,任河东节度使,又被封江南招讨使,如今正远在江南道平叛。

问话的宫装女子柳眉轻蹙,双目盈盈,隐含忧虑。

青罗见她面善,过片刻,才想起她是无宠的陈丽嫔,身侧少女则是她所出的凤仪公主。

她们母女没在奉仙塔?

青罗直起身,听她父皇无悲无喜地反问:“她为叛军所杀,与朕何干?”

陈丽嫔轻叹一声,“那孩子也是可怜。”

凤仪公主正鼓动双颊,剥食益州进献的鲜荔枝,闻言插嘴道:“一个瘸子而已,死了活该。”

陈丽嫔不悦道:“阿嫚慎言。”

凤仪公主撇撇嘴,将那白玉似的荔枝瓤喂到父皇嘴边,娇声道:“能为父皇分忧是她的福分。”

骑马随行的张天师广袖宽袍,仙风道骨,轻轻一甩拂尘,附和道:“陛下以贵女祭天,必能平息上怒,安稳渡过此劫。”

青罗双臂垂于身侧,安静地望着大周天子的车驾逃离都城。

世人尽知,寄月公主喜食荔枝,其父为此不惜人力财力,开辟驿道,以便自益州驰马进献荔枝。

路远天热,荔枝送进宫往往烂了大半,宫中女眷多数只得一两颗,珍而重之地奉在玉盒内,寄月公主则有十颗,年年羡煞旁人。

青罗惘然垂眸,适才凤仪脚边的竹筐里装了岂止十颗?百颗也有的。

她兴许原本不必死。

嫁出宫的公主,理应留在夫家。

父皇却传旨召她入宫,她以为父皇担心她的安危,原来竟是召她祭天。

昭明宫上空火光冲天,烧灼的毕剥之声随风送入耳中,仿若巍峨殿宇的□□,更似破碎王朝最后的哀鸣。

誓死与大周共存亡?

大周危若累卵,天子弃城而逃,与大周共存亡的,只有手无寸铁的弱质女子。

将她们充作祭天的供品,便能保全大周么?

青罗茫然四顾,眼前的朱雀大街遍布死尸,四处火起,早不复昔日因宵禁而不见半个人影的萧索景象。

叛军自禁宫撤出,直闯坊间烧杀劫掠,皇城附近的里坊首当其冲。

青罗的公主府在皇城东南的平贤坊,此时已然遭劫。

公主府附近的巷弄里停了辆马车。

青罗一眼认出是鸿胪寺的公干用车,相较于谢治尘日常乘用的马车,辙距略宽,装饰也更华贵。

谢治尘回来了?日前他送外邦使节出城,少说也要明日才回。

“谢治尘,你跪下磕头认错,我便饶你一命。”

青罗闻声抬眼,是咸真观,转进庭院,见两名额系朱带的披甲叛军正押着谢治尘。

谢治尘一身绯色圆领对孔雀薄绫襕袍,腰束金带,配鱼,足蹬乌皮靴,纵使落于人手,亦不尝稍改容色。

说话的男子文士模样,窄额尖唇,白袍松松挂身。

青罗认出此人是与谢治尘同乡的举子周世悯,当年二人同入长安应举,谢治尘点为状元,周世悯则不第返乡。

“某才情远在你之上,若非你爬了公主的床,如何会输于你?”

青罗脸红耳赤,她与谢治尘相识于关试后的曲江宴,他及第与她有何干系?

爬床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成婚六载,除却新婚夜,二人从未同过榻。

青罗望着谢治尘那双碎玉寒冰般的眸子,想起初见时的悸动。

彼时他尚不知她是公主,父皇于杏园宴请新科进士,她因贪睡去迟,又不耐烦听才子作诗联句,索性撇开宫人,在园中躲懒赏花,捡拾掉落的青樱桃。

因见枝上有颗红了的,她伸手去够,却如何也够不着,正待叫宫人来,身后有人长臂微抬,摘了那樱桃,一言不发地悬在她眼前。

她接过樱桃,只因多看了一眼那只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放肆”二字卡在了嘴边。

待转过身,仰头对上那双如落轻雪的眸子,心下便是一悸。

满园春色中,来人长眉入鬓,鸦睫低垂,眼尾略染薄晕,五官深邃精致,如丹青名家细细描摹而就,无一败笔。

不愧是名动长安的状元郎。

那颗樱桃,她把玩许久,晚间临睡才舍得尝了一口,却是极酸极涩。

母妃看破她的心事,不几日便派人去探口风,谁知当即被谢治尘回绝,他早有未婚妻。

青罗不肯死心,听闻他在弘文馆任学士,教习五品以上在京职官之子,便厚着脸皮去听讲。

很快,寄月公主心仪状元郎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长安。

自然也传到了谢治尘未来岳父、入京述职的黄别驾耳中。

公主看中的人,谁敢争抢?黄别驾主动提了退亲。

青罗意外之喜,只等着婚约一解,便请旨招谢治尘为驸马。

却不想谢治尘疾言厉色地再次拒绝了她。

他那随父入京的未婚妻黄珍儿亦坚持非他不嫁。

青罗自记事起,但凡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她将黄珍儿囚于府中,逼迫谢治尘点头。

“谢治尘,你敢告状,本宫便先杀了她,再去父皇跟前请罪,本宫不信父皇会为了一个黄珍儿,杀了他最疼爱的女儿。”

谢治尘最终妥协。

青罗对着他盛怒的黑眸,有些委屈。

她并未想过要黄珍儿死。

他以为杀人很容易么?她自幼胆小,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

谢治尘若是不肯,她也只好作罢,可他点头了,她怎舍得放过他?

黄珍儿见木已成舟,心灰意冷,出家做了女道士。

“周世悯,你学识浅薄,气量狭窄,如今又做了乱臣贼子,有何脸面指责谢大人?”

青罗听见黄珍儿的怒喝,回过神来,想起她便是在这咸真观出的家。

谢治尘想是得知长安的变故,放心不下她,才连夜赶回。

青罗黯然,母妃当年便劝过她,情爱之事万勿勉强。

她一意孤行,终与他成了一双怨偶。

“贱人,昔日你便瞧我不起!”周世悯阴冷地瞪视着黄珍儿,“萧氏残暴无道,人人得而诛之,我等正义之师,救万民于水火,岂是乱臣贼子?”

谢治尘冷笑,“入城后四处纵火劫掠,这便是你口中的正义之师?”

“那是他们该死!”周世悯恼羞成怒,挺剑刺向谢治尘。

青罗看见灰白的道袍一闪,黄珍儿挡在了谢治尘身前。

“噗”的一声,利剑将那纤丽出尘的女子刺个对穿。

殷红的血汩汩而出,如妖冶的花,开在暗淡无华的道袍前襟。

青罗垂眸,不敢去看谢治尘的神色。

墙角两盏白纱灯笼,烧得渐渐只剩漆黑的骨架。

凄清夜色中,残存的火星一晃一灭。

明灭之间,青罗眸光一瞬,忽被满目赤色刺得恍了恍神。

是谢治尘的喜服。青罗正伏在他胸口,双颊滚烫,手指在他腰间紧张笨拙地摸索,正欲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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