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鸢来到了顺帝的内室,医官与宫人已经跪了一地。风雪鸢来到最前面跪下,静静地等待天命。
此刻的万圣宫静得好比天宫一般,没有一点人为的声音,只有风声、雨声,烛火燃烧的声音,以及时间流逝的声音。
风雪鸢跪着低着头,眼前浮现出与顺帝相处的一幕幕。
从两年前那次大旱祭祖祈福,到一同前往阳庭,再到回宫后的每一次相见,她已经与自己的父亲相识两年了。从一开始的陌生,期待,到失落、利用,这段迟到了二十年的父女之情终究还是在权力利益争斗中变得畸形起来。
风雪鸢并未有一丝的伤心。当初柴婆和林伯受伤的时候,她的心像是被一根线提起来了一般,生怕林伯柴婆有什么闪失。可如今,面对垂死的顺帝,她的感觉不像是即将失去自己的父亲,而只是像失去一个陛下,一代皇权的象征。
她只担心顺帝乍然离世留下一个烂摊子,太子平庸无能,南风风雨飘摇,官场奸臣当道,百姓生灵涂炭。
可世间之事往往就是这样,越是在乎之事往往越是天不遂人愿,越是不在乎的事情往往越是能有出乎意料之喜。
当顺帝抬手轻唤“鸢儿”时,风雪鸢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父皇!”风雪鸢跪着挪到了顺帝床边。
“别过来,别过了病气给你。”
风雪鸢将医官招呼过来为顺帝请脉,询问道:“父皇可感觉好些了?”
顺帝点了点头,自嘲道:“朕感觉好多了,没想到这后半生就要当个麻子皇上了。”
杨医官请完了脉,舒了一口气:“陛下洪福齐天,性命已无碍,但是还需再静养些时候,万万不可大意啊。”
众人皆松了口气,为了顺帝的劫后余生而庆幸。
“朕病的这些日子,朝中一切可还安稳?”顺帝最放心不下政事,如今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过问朝政。
风雪鸢看了一眼杨医官,杨医官识趣道:“陛下,微臣且去煎药。”随后便带着众医官与宫人退了下去,只留了风雪鸢与顺帝。
风雪鸢恭敬地跪好,说道:“请父皇降罪。”
“鸢儿何罪之有?”
“父皇,您这病来势汹汹,容不得儿臣细细思量,情急之下或许行为有所僭越,还请父皇责罚。”
顺帝笑了笑:“无妨,你许你无罪,鸢儿有话但说无妨。”
风雪鸢深知顺帝的心性,若是现在不把话说在前面,日后顺帝想起来难免会对她心存芥蒂。
“那日父皇突发疾病,皇兄又在禁足当中,儿臣便去求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免了早朝,又关闭了宫门,将各宫患病的宫人皆安置在德泰堂等地方统一救治。”
顺帝听着风雪鸢讲述着这段时间的安排,眼底生出一阵笑意。
“鸢儿的安排很是稳妥,这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尽快控制住天花之毒的传播,不然对泰康的百姓来说,又是一场灾难啊。”
“不过鸢儿怕朝臣动乱,不敢据实告诉外面父皇您得的是天花,只说是旧疾复发,可这朝中还是有了些传言……”
顺帝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了:“宫里这么多人,你便是如何堵也堵不住悠悠众口的。”
“父皇,眼下还有一事,还需父皇做主。”
“何事?”
“父皇您一连十日不开早朝,外面的大臣担心国事有失,想让您解了皇兄的禁足,让皇兄监国……”
顺帝闭上了眼睛缓缓说道:“朕这一时半会还不能完全恢复,让太子出来历练历练也好。让黄公公去传旨吧。”
风雪鸢应了一声,起身出了内室。跟黄公公传达完了顺帝的意思,风雪鸢又叮嘱道:“黄公公,今日海大人和范大人的事情还是不要让陛下知道了。”
黄公公不解:“这是为何?海大人与范大人忠心耿耿,几次晕倒在雨中,这若不让陛下知晓,怕是会寒了老臣的心啊。”
“海大人与范大人一心为国,不会在乎父皇的几句问候。倒是若让父皇知道了他们以死相逼,怕是反而会觉得他们倚老卖老,以命相逼。海大人与范大人清廉了一辈子,若是因此让父皇怀疑与太子结党营私,岂不冤屈?”
黄公公本来想不到这一层,可听风雪鸢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这是一个帮衬皇后的好机会。他明面上答应了风雪鸢,可第二日趁着风雪鸢不在顺帝身旁,便嚼起了舌根。
“陛下,您该喝药了。今日这药可不得了,是太子亲自为您熬的。”
顺帝撑起身子,黄公公将枕头垫在顺帝的身子底下,喂了顺帝一口药。
“嗯,行儿虽然有些愚笨,但一向是有孝心的。他监国的这些日子里,朕也没有听到什么不平的言论,也算中规中矩。”
黄公公伺候顺帝喝完了药,说道:“陛下,太子监国,外面的大臣自然无有不从,今日太子还拿来了些折子,都是给陛下的请安折子,请您过目。”
顺帝扫了一眼,摆了摆手:“都是些虚伪的客套话,看不看的吧。你且念念都是哪些大臣送的折子便罢。”
黄公公照着折子念了几十个名字,念罢顺帝说道:“海大人和范大人这两个老朽,平日里朕稍有懈怠就恨不得搬出先帝来提点朕,这次朕病了这么些日子不上早朝,他们倒是沉得住气。”
黄公公眼睛一转,说道:“陛下,您错怪海大人和范大人。这两位大人乃是先帝钦点扶持陛下的老臣,怎会不关心陛下,只不过两位大人昨日在雨中感染了风寒,现下怕是连床都起不来了。”
顺帝疑惑道:“怎得感染了风寒呢?”
“昨日两位大人在南宫门外跪了一天,又下着那么大的雨,这不病才怪呢…”
“他们为何要跪啊?”
“两位大人担心陛下养病期间无人处理朝政,便请愿让太子监国。可陛下您一直昏迷不醒,公主也不敢擅自做主,便吩咐老奴去劝二位大人先回去等消息。可奈何二位大人说不得到陛下的口谕便长跪不起,还说…要以死明志……”
“好,很好。他们这是看朕快不行了,眼看太子就要继位,忙着给太子表忠心呢吧!”顺帝看着碗盏里剩的药渣底,心里一阵不悦,就连刚才黄公公夸赞太子的话也变得刺耳起来,什么这药不得了,是太子亲自熬的,太子亲手熬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些年太子又亲手熬过几次药?
顺帝一抬手,将碗盏摔到了地上,黄公公诚惶诚恐地跪下:“陛下……”
“父皇!”风雪鸢走了进来,瞪了一眼黄公公,“父皇身子刚有好转,黄公公就把奏折拿了过来,是诚心不想让父皇静心养病吗!”
“老奴不敢!是太子…太子吩咐的啊。”
“你先下去吧。”风雪鸢看着黄公公,有些后悔被他这段时间的表现给欺骗了。这几天黄公公亲力亲为,帮她做了不少的事,倒让她忘记了黄公公是贺皇后的人。“父皇,海大人和范大人只是担心政事而已。”
顺帝委屈地说道:“他们是担心政事,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兢兢业业的皇上,朕快死了,就赶紧再拥立下一个,他们何曾关心过朕啊,朕也有累的时候,也有病的时候,他们就这么容不下朕吗!”顺帝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
风雪鸢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评判了。怎么忠臣到了顺帝这里,倒变成了不懂得人情变通的恶人,自己心胸狭隘倒成了委屈的借口。
“父皇,他们身为南风的臣子,自然是要以南风国事为重。父皇您有这么大的后宫,有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还有儿臣,我们自然都是能体谅父皇的,父皇有什么委屈的尽管跟我们说。”
“唉…”顺帝叹了一口气,“孤家寡人啊,鸢儿,你们没有坐在我这个位置上,自然是体会不到朕的难处啊。”
风雪鸢有些无语,但又不能转头就走,只好说道:“父皇,您今日胃口如何,只喝些清粥怕是嘴里也没有味道,儿臣去给您做些清口的小菜,您吃着也有滋味。”
顺帝欣慰地点了点头:“还是鸢儿最好了。”
风雪鸢离开了内侍,不禁叹了一口气。她抬头看了看宫外的天,已是雨过天晴,可南风的未来,怕是不甚晴朗。顺帝猜忌忠臣,宠幸奸佞,太子庸庸碌碌,这为君者若是无能,便如同马车偏离的方向,任凭其他人如何力挽狂澜拼上性命也是于事无补。
风雪鸢刚要去小厨房,就看到曲萧和迎面走了进来。
“萧和哥哥!”风雪鸢跑着迎了上去,停在了距离曲萧和五六步的地方,“萧和哥哥,你怎么来了?”
“听说陛下醒了,便进宫来看看你,几日不见,你怎得这样瘦了?”
风雪鸢担忧地说:“如今父皇虽然已经醒了,但是还有可能传染,这宫里还是不安全,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我带了面巾呢,不会有事的。”曲萧和说着撸起了袖子,“如今陛下醒了你也可轻快些,我带了些羊肉来,给你做炙羊肉和泡馍。”
“羊肉?”风雪鸢看着曲萧和身后庞靛抗着的羊腿,口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真的好久都没有吃羊肉了呢。”
庞靛笑着说:“泰康人本不吃羊肉,想买也买不到。我们公子又担心这羊肉从北边运过来不新鲜了,便托东市大街的老种头,去北边进货的时候稍回来两只羊。这老钟头脚程也太慢了,去了两个多月了才把羊牵回来。公子一拿到,便杀了取了这羊腿给公主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