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询问带着几分笃定。

姜游年轻啧一声，暗叹沈念的嗅觉敏锐，正色答道：“回殿下，正是江州出了瘟疫。据说最严重的姚县城外惨状连片，不少百姓染病逝世。不过陛下已经从朝中指派了人手前往赈灾，相信不日江州便能恢复如常。”

江州瘟疫。

大周朝之前也曾出现过瘟疫灾情，由于朝廷的应对措施不及时致使死伤惨烈。有了先例，大周后来专门部署了相关机构预防管制此类灾情，各地方一旦有瘟疫的苗头就要立即掐灭，按理说有所防备便不会让瘟疫传播出去。

但此次瘟疫，尚不能断定是天灾还是人祸。

江州姚县是瘟疫爆发之地，城内最大的药商李氏药房囤积治病的关键药材，耽搁了染病百姓治疗的最佳时期。更雪上加霜的是，姚县的前县令赵归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将此事暗地瞒过并不上报，这才致使瘟疫传播开来最终酿成大灾。

姚县避难的百姓逃到邻县，瘟疫逐渐扩散，进而蔓延到了整个江州城。江州知府见事态不对，急忙上书告知朝廷。

眼下姚县米价药价高涨，城外的流民食不果腹，只有自生自灭的份。城内的李氏药房被官府稽查，李府老爷李潜和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畏罪投江。药房中各种治病的药材被新县令急忙下发，伴随着邻近各州的药材转运，江州的瘟疫才有所好转。

三皇子沈景湛知晓此事，在朝堂上主动请缨要前往江州查看实情。虽然从外地急调了许多医官前去为江州百姓救治，瘟疫一定程度上被控制住，但此时前去仍是要冒着极大风险。

宣德帝思虑少许应下了这个请求，退朝后三皇子被皇后叫去了秋吾宫。

秋吾宫大殿内极其安静，宫人全部退了下去，只有安神香缓缓燃着。

皇后脸色阴沉地质问：“如今江州这么危险的地方，湛儿你为何要主动前往，你在启奏之前就没想过母后会忧虑吗？”

“让母后忧心，是儿臣的错。”三皇子垂眸站在殿中，只回了这么一句，丝毫不提及前往江州之事。

“我这就去跟陛下上书彻底打消你这个念头。江州，这个时候去不得！”

说话间，皇后起身要往宸光殿走。

“母后，母后不可。”三皇子神色焦虑，匆忙将人拦下，“母后，是儿臣自己想去江州。母后担心儿臣的安危，但是江州还有那么多百姓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不论母后如何去找父皇说什么，这江州……儿臣是去定了。”

“湛儿你究竟是为何……”皇后脚步一滞。

湛儿他向来温和孝顺，很少有如此执拗的时候。

方才走得太急，皇后此时头脑有些发昏，身子不由得晃了晃。三皇子立即上前将人扶住，皇后的手搭在了他的衣袖上。

“湛儿，你告诉母后实话，你这么做是不是因为受了你那不成器舅舅的影响？”

皇后想起她那不中用的长兄，都做了武安候也没见多长些脑子，参与科场舞弊被流放让镇国公府被人嘲笑，也让湛儿在朝堂上失了颜面。湛儿向来是陛下最中意的儿子，这次非得要前往江州 ，难道是为了镇国公府做些事？

三皇子神色复杂地沉默良久，他已经猜出了皇后心中所想。随后与其对视片刻，淡淡回：“母后，儿臣这样做只是心系江州的百姓。”

皇后心下一颤，她从声音中竟听出了丝丝哀伤，于是语气放软：“罢了，你也长大有自己的想法了，你做什么母后我也不再加以阻拦。但是湛儿你定要答应母后，你要毫发无损地平安归来。”

“儿臣一定尽早归来。”

皇后脸上显出疲态，摆摆手道：“母后要歇着了，湛儿你早些回去吧。”

秋吾宫中安神香缭绕。

三皇子已经退出去，皇后闭眼歇息，捏了捏胀痛的额角。忽然间，不知怎的眼底浮现出沈念的模样。

那个与湛儿汐儿性子大有不同的沈念。

前两日太后的寿宴之上汐儿与沈念发生冲突，没想到这位公主的性子如此直接，当场要为手下宫女还手。这事传到太后耳朵里也没多说什么，也许是看在徐贵妃的面上，又或许是不想让旁人看了两位公主的笑话。

皇后叫来宫中女官：“白霜，汐儿这两日一直都待在自己宫中，明日叫汐儿来一趟，我有话跟她讲。”

陛下将穆椿的案子交给沈念去查，事关科举案，如若真的查出来些什么给穆椿翻案，岂不是能赢得很多学子的心？

徐嫔三年前由嫔升为贵妃，至今仍是后宫最受宠的人，连带着自己的儿女水涨船高多得了陛下的青睐。每个人都有私心，为了湛儿和汐儿，她也要做好母后应尽的职责。

·

离宫之后的三皇子稍作整顿便启程赶往江州，而沈念没想到自己会紧随其后。

穆侍郎的案子牵扯到了江州。

自从得了宣德帝的允诺查案，沈念连着三日前往大理寺牢狱。大理寺的司狱陆准每日辰时竖着耳朵，一听到动静就知道是这位公主殿下又来了。

陆准急忙迎上去：“卑职问殿下安，殿下您今儿准时又来了，为了问案着实是辛苦殿下了。”

“把崔明焕带出来吧。”

沈念直截了当。

“好嘞，殿下您先坐，我这就把人带过来。”陆准吩咐手下把要的人架了出来，随后让手下都退出去，自己则恭敬站在一旁。

陆准平日面对手下总是阴沉着脸，如今见到沈念却换了一副模样，着实有些令人不解。如果让陆准亲自来解惑，只能说这位公主殿下与之前的谢钰谢世子的气质如出一辙，让他有些后怕。

科举舞弊案牵连的许多大小官员都已被流放，牢狱空了很多。剩下关押的都是牵扯穆椿案的人证，其中最关键的证人叫崔明焕，是穆椿府上的管家。

他是府上的老人，因为曾救过穆椿的命被带回府上，也多次受恩于穆椿。如今穆侍郎府上的要紧事都是崔明焕一手操办，因此他的证词就是确凿的证据。崔明焕入狱之后，在数日严刑拷打之下终于耐不住说出实情。他听从于穆侍郎收受舞弊学子贿赂，将万两白银囤积在府上。

牢狱深处，潮湿角落有只肥硕老鼠飞速跑过，钻进干草丛中倏地不见踪影。四周很是安静，只有来人的脚链发出响动，在空旷牢狱中显得有些刺耳。

沈念靠坐在软垫之上，直直盯着对面的崔明焕。

想找出案件存在的疏漏，只能抽丝剥茧，将所有涉案之人查问个彻底。穆椿案的初步判决看起来合情合理，但见过崔明焕之后，沈念心中升起猜疑。

顺着这个人往下查能有所收获。

“崔管家，昨晚在此处歇息的可还好？”沈念首先开口。

没想到来人会如此问话，崔明焕眉心微动缓缓抬起头来。眼前的少女刚刚及笄，眉眼全是清澈，与这不见天日的牢狱格格不入。

崔明焕沉默不语，将脸撇到一边。还没等沈念说话，身后的陆准走到崔明焕前面，捏着他的脖将头扭了过来沉声道：“殿下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崔明焕脖颈涨红，连带着脸色也开始发紫，从喉头憋出几个字来。

“尚、尚可。”

等他回完话，陆准突然松开手，崔明焕立即俯身狂咳不止。

见状，沈念挑了挑眉。

眼前的崔明焕双眼布满血丝，凌乱发丝中夹杂着几根白发，牢狱衣衫上染着的血印早已发黑，等咳完了脸色也恢复如常，细看之下他的言行举止有几分像穆侍郎。

据说穆侍郎待他如同家人。

沈念又问：“崔管家身体还算硬朗，这倒是穆椿远不能及的。”

听到穆椿这个名字，崔明焕心头一颤：“侍郎他……身体可还好？”

这次轮到沈念不答话，只静静欣赏他眼中泄出的痛苦神色，琢磨着这份痛苦究竟掺杂了多少愧疚之情。

“我问你一句，穆椿是否见过行贿的那些银两？”

“小人不知。”崔明焕垂眸遮住眼底情绪。

这话与他原先的证词一致。他只说自己听从穆椿的话将万两白银运回府上搁置，上面前来搜查的人动作很快，放置银两的箱子被查封带走，所以他不清楚穆椿是否打开过那些箱子。

“那你是不是也没亲眼看过那些银子，不知晓那些银子是从京师之外运来的？”沈念直直盯着崔明焕，不错过他眼中闪过的任何情绪，“就算将箱子里的银两打乱成散银，但假的终究是假的！”

崔明焕突然抬头。

看到眼中掩不住的惊慌恐惧，沈念轻笑一声。她来时心中已经有了七分把握，现在看到这副模样倒是完全确定了。

“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往后不会再前来打扰。崔管家就这狱中好生歇息，我会让人多多关照你。”沈念的话说到最后语气越来越柔和，还不忘看了眼陆准。

崔明焕失了浑身气力，双眼呆滞无神地盯着刑具，等人走远后开始狂笑不止，最后口吐白沫，整个人倒像是疯了一般。之后狱中再传出崔明焕的消息是在穆椿翻案恢复清白后，那时的他早已疯癫，见过穆椿最后一面便咬舌自尽了。

出了大理寺牢狱，一辆通体干净的马车静静等候。

沈念撩开车帘：“付叔，去城南。我要去见宋荣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