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夫差对我的加冕!”
牢中,勾践双手握拳,将手腕伸向范蠡。
此时勾践身上只剩一身肮脏的里衣,头发凌乱,脸上污浊——还留着被踩在地上的污泥。他双眼赤红,整张脸因为憋下满腔的愤怒与羞辱而涨得通红。
“大王。”范蠡无言以对,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没有人能为勾践承受。
“不要叫我大王!越国的大王已经没了!”勾践绝望地瘫坐在草垫上,极度失落道,“我现在就是亡国奴,是奴隶!”
范蠡还未说话,只听牢中一声喝道,“勾践,出来!”
范蠡道,“侍卫大哥,请问有什么事?”
“你哪那么多废话,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范蠡与合仪对望一眼,扶起了勾践。
勾践此时手腕、脚腕上都带着沉重的镣铐,行走十分艰难。
出了牢房,并没有什么人对他们有过多的解释,他们一路跟着侍卫出了牢房,出了宫门,上了大街。
整条街上人们来来往往,起初并没有人注意他们,很快,关于他们的消息就在人群中传开了。渐渐地,街道两旁都是对他们指指点点的百姓,辱骂声多了起来,许多人家将垃圾不停地扔向他们。
勾践就这样,拖着沉重的镣铐,垂着脑袋,吃力地移动着步伐。范蠡和合仪想尽量为他遮挡住,但根本不可能。合仪的眼中很快噙满了泪水,作为曾经的一国之母,再没有比游街示众更能羞辱他们的事情了。
在士兵的押解下,范蠡与合仪陪着一身镣铐的勾践,笨拙地穿过了半个姑苏城,走出了城池的西北门——阊门,然后继续又走了几里路,赫然一座恢宏的坟冢出现在眼前。
在甬道高高的台阶上,已经换上一身常服的夫差正站在那里。
他们便知道,这屈辱的一天,还远远没有结束。
“你现在一定很后悔,如果在会稽早早自尽,就不用吃这些苦了吧?”夫差居高临下,看着笨拙地爬上台阶,跪在他身前的勾践。
“这多亏了你的好臣子,为你争得这么一个屈辱的活法!”夫差瞄了眼范蠡。
“你知不知道,这墓里安葬的是谁?”夫差问道。
勾践抬眼,双目迟钝地看着这陵墓。
“就是寡人的父王!”夫差道,“这三年来,寡人每天都在这跪拜,向父王发誓,一定要为他报仇!寡人现在终于成功了!”
“从今天起,就由你这个废人,每天代替寡人跪拜寡人的父王!”
夫差指着阖闾墓喝令勾践道,“叩头!”
勾践浑身一颤。
让一国君王,向敌国先王——还曾是自己的手下败将叩首,这是多么令人难堪的耻辱啊!
范蠡连忙道,“吴王,不要为难我的大王,让我范蠡来代替他吧!”说罢,范蠡就要低下头叩拜。
夫差脸色阴沉地冲着范蠡喝道:“寡人没叫你拜,你跪什么!”
范蠡的动作一滞,他知道夫差不会轻易放过勾践,所以担忧地瞥了眼勾践,见勾践双目通红但整个人却木愣着,便拉了一下勾践的衣袖,轻轻唤了一声,“大王。”
夫差一听,更加恼怒:居然到现在,范蠡还在称勾践为王!
“你再敢叫他大王,寡人立即叫人来将他分尸!”夫差怒道,“这里只有一个王,就是寡人!”他转而对勾践大喝道,“叩!”
“吴王!”范蠡抬头看向夫差,恳求道,“我愿意承担勾践一切的罪过!”
范蠡的话再一次雪上加霜。
自从离开越国,这一路上到现在,范蠡维护勾践的种种举动,早已令夫差愤恨不已,看到此时,经过如此多屈辱与磨难的范蠡,不但没有丝毫后悔与犹豫,反而更加维护勾践,夫差心中简直怒不可遏。
“承担?”夫差压着脾气讥诮道,“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他走到范蠡跟前,单调抬高道,“什么事你都可以承担?”随继,他声音猛然拔高道,“可整个吴国的仇恨,你承担的起吗!”
范蠡身子一震,垂下眼帘。
夫差的喝斥像一下子也震醒了勾践,勾践猛地打了个激灵,颤音道,“算了,算了,范蠡,”勾践的鼻音有些重,“都是我闯的祸,我欠的债;要还……我一个人还……我来还……”
说罢勾践颤巍巍地甩开合仪与范蠡的手,叩下了第一个头。
夫差哼了一声,对勾践的屈服反而更加不屑一顾,“一直叩下去!没有寡人的命令,不准停下来!”
“告诉你,现在才刚刚开始,”夫差道,“如果忍受不了,没有寡人的准许,你也不准死,如果你死了,寡人照样让整个越国的人为你陪葬!”夫差讥笑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务必要好好地保养自己的身体,可千万别出什么差池!”
夫差看了范蠡一眼,眼中阴晴难辨,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负手离去。
他想要在范蠡的面前极尽可能地打击勾践,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此时心底的那股偏执,早已超越了仇恨。
“你们看好他!每日太阳升起便要在这叩拜先王,日落为止,一天都不可以停!”沮鞑向守卫吩咐罢,也随夫差一起离去。
沮鞑随夫差一路回到王宫,如今大仇得报,他本以为大王会十分喜悦,但却见大王一路脸色欠佳。沮鞑是夫差的贴身侍卫,已跟随夫差许多年,然而今天,他却有点看不透夫差的脾气。
之后,每日,沮鞑都会向夫差报告勾践三人的情况。那三人现在被安置在先王陵墓旁的石室中居住——就是夫差曾居住三年的地方,每日洒扫王陵,供奉跪拜,叩首思过,从早到晚,日晒雨淋,听起来,还算令人满意。但听闻范蠡还是那么恭顺地照顾着勾践夫妇二人,夫差的心情却又好不到哪去。
夫差狠下心来:范蠡不是倔么,那就让他继续跟着勾践,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他就不信范蠡能坚持一辈子!
哼,咱俩就比比,看谁先低头,看谁先求饶!
不过,夫差很快便无暇顾及范蠡那主仆三人的事了。
凯旋的吴国,三天后便举行了盛大的庆祝典礼,并在此典礼上,论功行赏,自此,此战才算真正告一段落。
紧接着,夫差天天便泡在宫中,着手处理因为这场大战积压的大量政务。虽然许多事情在战时都已快马呈报给他,但有些事还是需要他回来亲自处理。
尤其是这一战后,灭掉越国,吴国已是东南方的霸主,但这还不够,放眼中原,他要的是中原霸主,天下的霸主!所以,吴国今后的发展方向与治国策略,都是他要重新思考的。
那是一盘更大的棋,光只是想想,就令人兴奋不已。
这日傍晚,伍子胥来到宫中,夫差正伏在案几前,研究着列国战图。
“这么晚了,师傅怎么不在府中休息?”夫差自顾看着地图。
归国的这些日子里,两人多次聚在一起研究当前国势,仿佛又回到当年师徒二人研究切磋的日子,似乎前些日子两人间发生的种种冲突都已烟消云散。
但,像这样晚的时候,伍子胥还过来,倒是头一回。
“老臣又有了些想法,便在家里坐不住了,”伍子胥来到案前,在夫差的示意下,坐了下来。
伍子胥当年匆忙出逃楚国,抛家舍业,最后也只保住伍封一子至今相伴膝下,多年了,又无任何续弦的意思,如今府中人丁单薄,琐事便少,夫差想及此,声调关怀道,“师傅,您的府中应该有个人打理了。”
伍子胥摆摆手道,“老臣愧对先王,老臣的有生之年,只想完成先王遗愿,令吴国强盛,其他的……”伍子胥没再说下去。
夫差知道,伍子胥一直将父王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心中也有些伤感,便不再聊下去,转而问起伍子胥国事,两人多日来聊过许多细节上、战术上的问题,而今天,夫差与伍子胥聊起了更加宏观的想法。
几番讨论后,伍子胥思虑成熟地向夫差分析道,“大王,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继续清剿越国余孽,并有效地控制越国,令其再没有还手之力,并将其发展成我吴国可靠的后方,令越国的粮食、财富、人力可以不断补充给吴国,加速壮大我吴国的力量。”
“我们要继续鼓励吴国的百姓积极生产,积蓄力量,待吴国国力充沛之时,就是我们挥戈北上之日!”
“说的好!”夫差借着殿内火红的烛光,展望着案几上的列国图,那眸中倒映着的火光,似乎已经燃烧向广阔的中原大地。
伍子胥继续道,“这个时候,我们不宜动兵,耗损国力,只要我们能继续威慑楚国,并保持与齐国的联盟,对于我们而言,就是最有力的,”他指着夹在齐、楚、吴三国之间,与吴国接壤的西北方的几个小国,道,“但这些小国,倒是现在可以不费什么力气就降服的。”
夫差突然想到去游说这些国家的文种,道,“越国的那个文种,怎么,还没抓到?”
伍子胥道,“不必急于一时。”
夫差若有所思地笑道,“怎么,师傅是什么意思?”
伍子胥道,“放他出去这么一遭,正好帮我们探探虚实。”
夫差听罢大笑道,“师傅与徒儿的想法,真是不谋而合。寡人倒要看看,这些小国究竟哪些可以多留一时!”
伍子胥点头微笑,不经意间,他看了看屋外,夜色已深,而他的眸光也更深了。
这夜,君臣二人聊了很久,伍子胥很晚才回到府中。
第二日清晨,沮鞑匆匆来到夫差寝宫,夫差这才慢悠悠地起来,望了望窗外,天色也未彻底放亮。
“沮鞑,这么早过来,有什么急事?”
沮鞑行礼罢,道,“大王,昨夜,勾践在王陵遇刺了。”
“什么!”夫差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一刹那间便想到了范蠡,“你怎么现在才来报寡人!”
“有人死……受伤么!?”
沮鞑愣了一下,道,“啊,属下怕打扰大王休息,才……”他本来觉得,即使现在来,似乎也过于早了,但凭他多年来服侍大王的直觉,又觉得这事应该早点让大王知道。
“我问你有人受伤么!”夫差打断他问道。
“勾践没有,”沮鞑道,“所以属下没有立即报告大王。”
“其他人!”夫差道。
其他人?沮鞑一时没反应过来。其他人?大王是在问刺客?
于是沮鞑答道,“刺客都被范蠡打跑了,死了一个,没留下什么活口。”
夫差听罢,这才缓和了一下,道,“都被范蠡打跑了?”
“是的,范蠡胳膊受了点伤。”
夫差的脸色难看了起来,“可查清何人所为?”
“时间匆促,又没留下活口,所以还未有什么线索。”沮鞑道,“不过,看样子,不是什么散兵游勇,他们是在夜晚卫兵换班的时候偷袭的。”
王陵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而这些人又这么熟悉侍卫的安排。
究竟是什么人有这么大胆子!?
“更衣!”夫差吩咐道。
他刚准备下令去王陵,却突然止了步子,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更差了。
“宣伍子胥觐见!”
***
一个时辰后,伍子胥来到王宫的时候,夫差正与伯嚭下棋,但伯嚭的表情看起来明显很谨慎,伍子胥一进来便感觉到气氛不对。
“不知大王叫老臣来,有何事吩咐?”伍子胥行礼后问道。
夫差看着面前的棋盘,指间搓着一枚棋子,却迟迟不下子。
昨夜勾践被刺,刺客素质不低,而伍子胥偏偏陪了他快一晚。这一切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但是……
夫差抬眼打量着伍子胥道,“伍相国消息灵通,想必昨晚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大王是想问勾践遇刺一事?”
夫差这才看向伍子胥,目光漫不经心中却隐含着税利,“寡人想听听伍相国的看法。”
伍子胥道,“勾践是杀害先王的人,人人得而诛之,想要杀他的人,何止上百上千?出现这样的事,也是难免的。”
夫差脸色越来越差,“按你这样说,就算寡人不想让他死都没办法?”
暂时饶勾践不死,让勾践留在吴国当奴隶,这是他不久前刚向整个吴国宣布的!
伍子胥面对夫差压抑着的怒火,面无惧色道,“我早就跟大王说过,民怨不可犯,现在民怨终于来了。”
夫差盯着伍子胥质问道,“什么叫民怨?”
伍子胥上前一步道,“民怨像江河之水,只可导而不可挡。现在将这股怨恨导向勾践,是最好的时候。若硬要拦挡,恐怕这股怨恨要顺着大王而来了。”
民怨?
这哪里是民怨?这分明是你伍子胥的怨愤!
夫差心中一股怒气冲了上来,一下子将面前的棋盘打翻,把伯嚭吓了一跳。而那只白玉的棋盘应声落地,瞬间四分五裂,一盘的棋子“哗啦”一声,散满一地。
“谁敢向寡人而来!”夫差喝道,眼睛一瞬不瞬地怒视伍子胥。
而伍子胥此时,也毫不躲避地直视着夫差。
瞬间气氛变得紧张,而两人之间僵持不下,没有一个人退步,仿佛昨夜师徒二人间的款款情谊都是泡影。
只有在一旁的伯嚭,此时一会儿看看夫差,一会儿看看伍子胥,心中叫苦不迭,他是最怕搅进这种是非里的,捞不到一点好处,还得惹一身事儿。他今天来宫中,本是给夫差献美人的,可一来就见夫差一脸阴沉地坐在棋盘边上,搞的他只好也坐过来,他当时就觉得有事,果然,唉,实在是没挑好日子。
但这个僵持的局面,容不得他独善其身啊。
“咳咳,”伯嚭灵机一动,上前一步,笑呵呵地说,“唉,大王,请息怒,臣倒是有一个办法。”
“讲!”夫差看都不看他一眼,还是瞪着伍子胥道。
“嗯,在吴国,除了大王,伍相国最德高望重了,威望无人能及,”伯嚭笑道,“如果让伍相国以后负责保护勾践的话,那肯定就没人敢动勾践一根寒毛啦。”
“伯嚭,你说什么!”伍子胥怒道。
夫差听罢,心中一亮。他瞄了伯嚭一眼,伯嚭这家伙,点子倒真不少。
“好,这个办法不错,”他笑了笑道,“以后就由伍相国保护那三个人的安全!”
“相信伍相国,不会让寡人失望。”
伍子胥望着夫差,气梗在胸里,半天下不去。
从越国战败,无论境遇如何糟糕,勾践与范蠡都能咬牙挺下来,百折不挠,这让伍子胥一天比一天忧虑,如今,勾践大难不死,打草惊蛇,以后将更难除掉。
可这一次,他已经逾矩惹怒了大王,他自然不能继续与大王顶撞下去。
好一会儿,伍子胥才松动下来,道,“老臣遵旨。”
随即,伍子胥便告退,而伯嚭见夫差余怒未消,实在也不是献美人的好时候,便也很快走了。
夫差盯着伍子胥方才站的位置,想到昨夜伍子胥有些突兀的到访,与他交谈到深夜的样子,眸色更深了。
他本也不打算戳穿伍子胥,其实勾践死不死于他而言根本不重要。但他却不能容忍有人胆敢把他当傻子愚弄!甚至违抗他的命令!更何况……
范蠡!
夫差恨道。
若不是因为范蠡,他何至于如此明了地敲打伍子胥?可范蠡那家伙,至今却毫不领情,铁了心去给勾践那废物当奴才!一想起来,就让夫差恨的牙痒痒。
伍子胥手下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也不知范蠡受的伤,到底怎么样。
夫差的眉头忍不住微锁。
可即便心中关切,左思右想之后,夫差还是碍着面子,打消了去王陵的想法:就好像他多在意那个人似的。他夫差怎么可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可坐了下来,想想又不踏实,于是令沮鞑传下命令,将勾践三人安排在宫内马厩处,以后不必再去王陵,转而负责喂养马匹。
王陵那里的确太偏僻了,在宫中,一切在禁军管辖之下,他更好掌握一些,他不想以后再听到什么刺杀的事,并不是每次范蠡都会这么好运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