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毓说：“我这一生，有两个志向。第一，是云游各地开启民智。第二，是写一本实事求是的史书。”

“为了我的志向，我体验过诸多营生，周游了好多州县。现在，我在朔方郡的旅程结束了，该启程去下一站了。”

他说罢，躬身作揖，翩然而去。

小亭曾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大丈夫爱畅想建功立业，老百姓爱畅想宝马雕车，她还从未见过什么人，志向这般脱俗。

小亭听得震撼，刹那间竟忘了挽留。

她快步去追：“苏毓哥哥，你可不可以留下来，和李融大哥一起治理朔方郡······”

还是迟了一步，她话未说完，苏毓已不知去向。

朔方太守暂且由李融兼任。

李融做得很好，不过十天，已然把朔方郡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沈曜在屋里围炉煮茶，忽得幽幽感叹：“要是李融和曹公子的位置能换一换就好了。”

满月把酒壶从嘴边拿开，怒道：“沈艾安，太平年间，你肯这样想，我赞你是明君。但是现在局势不稳，正是用人之际，现在你敢猜忌多疑，玩弄权术，那我立刻撕碎你的脑袋。”

沈曜捧着茶杯，哈哈大笑：“冯兰若，你现在真有个谏臣模样。”

擎苍这几日颇为沉默，他在院子里扫雪，坚持不懈地扫雪，今日终于把积雪扫尽，院里漏出了黑漆漆的土地。

沈曜忽的又想起什么，叹道：“挺可笑的，这里这些人啊，他们那么在意粮食，却毫不在善待土地。“

满月一怔，小亭却答：“这还不简单？发动战争的人又不用自己种地。”

雕弓刚给唐书生讲完《武学要义》，正巧进门，他站在小亭身后，欣赏之余，无奈叹息：“从前，跟着殿下站在皇城的城墙上，向下望时，先看到众生，之后，才能看到众生脚下的土地。或许，没有土地，就没有芸芸众生。没有芸芸众生，就没有王侯公卿。圣人爱芸芸众生者，自会热爱土地。”

沈曜点头，笑道：“雕弓，你现在真有个贤臣模样。”

几人正聊得热闹，忽的，柳叶郡主来了。

她今日没扛大刀，也没换漂亮的绣花鞋，步子虚浮，情绪怏怏，众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似没听到，只是走到沈曜面前，递给他一封信。

“从石涟那里翻到的。”

沈曜睫毛微颤，脸上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有劳。”

“我没忍住，提前拆开看了。”柳叶道。

“无妨。”

“不。”柳叶道，“他说的话，你好好记住。你要是不听他的，我就不认你这个太子。”

沈曜目露疑惑之色，紧接着就准备打开信封。

谁知这时候，刘小六来了，说李融在外面遇到点难题，请沈曜去帮忙定夺。

沈曜见刘小六来得匆忙，只得先把信收到怀里，跟着刘小六出去。

雕弓和小亭跟了出去。

满月也想跟着去看看，擎苍却把她拦住了。

“满月姐，你还记得石扶南吗？”

满月皱眉：“记得。”

“她有句话带给你。”擎苍道，“她问你，为什么众人叫你满月女侠，不叫你满月大侠？”

满月一怔：“有区别吗？”

一天后，吉时吉日，天气放晴，沈曜一行人启程离开。

李融几人依依不舍，与沈曜等人谈论着经世治国的学问，那架势定要把他们送到城门之外。

沈曜本也不觉得如何。

只是，经过那棵小山楂树时，他突然就没了兴致。

“都别送了，回吧。”

李融以为是客气话，仍旧跟着，直到出城十里，才肯驻足。

他一走，沈曜忙从怀中把石涟那封信掏了出来。

「胜者亲启：

沈艾安，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那么，恭喜你，你赢了。

说实话，本来没想给你留这封信的。毕竟，为了杀你，我们做了十分精密的布置。我以为，你不会有生还的可能了。但是，还是给你留封信吧。就像是石扶男说的，我现在还不是个干大事的人，干大事前，总想矫情。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你聪明，读书读得极好，我却顽劣。我领你逃课翻墙，领你走街串巷，你好像还挺高兴的。听说，后来我回了朔方，你仍然顽劣不堪，显然已是当年我那副臭模样。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真的贪玩，也不是真的想领着你玩，是我姑姑石太妃要我这么做的。她要我把你带坏，最好把你带成草包，总之，你不能长成一个合格的储君。

这下你明白了吧？哪有什么兄弟情？其实我从小就背叛了你。政治这玩意，我们享它的福，也得吃它的苦。有些东西，没得选。从出生起，我们就入局了。

所以，就算你杀了我，你也不用内疚，更别哭哭唧唧惹人笑话。我没付出真心，你为我伤心也不值得。

当然，我这人应该也没坏透。和你的对决中，我付出了全力，把你看做了一个真正的对手，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你方环境这么险恶，但你还是赢了，那么，这江山给你，我心服口服。

都写到这了，再求你件事吧。若当了皇帝，求你对我羯族子民好一点。我羯族的儿郎啊，个个忠诚，他们只要认准了主子，就会一直跟着，一条道走到黑。别嫌我们读书不多，毕竟，积年外敌压境，我们日日厮杀，无暇教化。也别嫌我们不会种地，打了这么多年仗，他们习惯了抢夺战利品谋取暴利，更习惯了把生死置之度外、花钱如流水。他们还不知道，种地置产，才是最稳妥最长久的活法。

哎，起兵之事有诸多无奈，若你为帝，盼你别莫再把他们当成朝廷对抗外敌的工具了。盼你教他们种地，教他们置产，教他们读书识字，教他们堂堂正正入中原。我只会舞刀弄剑，这些终究不大会做，但是，你肯定能做，能做的很好。

沈艾安，放手去做吧。

我等着，等哪一天，汉人羯人相亲相爱，我们俩，也算又亲如兄弟了。

我等着，等你创一个太平盛世，四海臣服，万国来朝，你，必须得当个千古一帝。」

沈曜摩挲着信，反复看了好久，忽得，他放下信，望着万里无云的停云坡，戚戚然，似嚎似唱：

放下著，须弥山。情人今日出阳关。看人间，天地宽。

徒缱绻，枉汍澜。别郎容易见郎难。且还家，重整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