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来的路上,褚临顺带翻了翻犀编。
这才知道这祝家是外来商贾,祝家家主原本就小有资产,早年间纳了个普通人家的女儿为妻。
待到搬来归宁城后生意越做越大,将原来的妻子降为妾室,又娶了位门当户对的妻子,这才有了祝桓。
妾室所出之子叫祝闵,不过五岁便夭折了,根据年岁来看,祝桓当时还在他娘肚子里。
自此之后,那位侧室整日以泪洗面,日渐消瘦,终于在一天夜里投湖自尽了。
远在他乡的老父母千里迢迢来此,想给自己枉死的女儿讨回公道,祝难轻一开始也是客客气气地赔礼道歉,说家丑不可外扬,用银子就想打发他们回去。
但二老看都没看那钱一眼,还骂他狗眼看人低,每日在祝府门前敲锣打鼓,边敲边骂,说要让整座城中的百姓都好好看清楚他的嘴脸。
如此,双方僵持了七日,等到第八日,二老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无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褚临看到这里,心中不禁唏嘘,这字面意义上是说消失了,但十有八九是这忘恩负义的祝难轻买凶杀人了,但祝家在此地有权有势,是这归宁城中的缴税大户。
一些目睹了整件事始末的好心人不但状告无门,还要担心会被报复,这件事就这么被掩埋了下来。
推开院门,偌大的棠花树下摆着张红木桌,桌上是一盘残局,一男一女对坐于两侧正在对弈。
两个人听到声响,齐齐转过头来面容看起来都十分年轻,眉眼间有大约四五分相似,一人俊雅,一人清丽,左侧的黄衣人赫然就是祝桓。
“表哥,这位就是你口中的道长?”一位同样衣着华丽的贵女打量了褚临一番,手中攥着枚黑棋,将下未下,她笑嘻嘻地得出了结论,“我看着怎么不太靠谱啊?”
祝桓正色道:“祝盈,不得无礼。”
褚临听了这话也不恼,反而咧嘴一笑,道:“好说好说。”她飞快地从袖中掏出了一只黑黢黢的活物,“啪”的扔在了桌上。
对方先是蹙眉,而后张大了嘴巴,“你你你!”还没你出个所以然,那只红眼老鼠就蹿到了跟前,她立刻扔下了棋子,抬起裙摆尖叫着躲闪,期间还绊了个跟头,“诶呦诶呦”的站起,发髻微乱,青丝上沾了不少棠花。
她吓得花容失色,跑起来一脚深一脚浅,最后躲在墨竹身后瑟瑟发抖。
后者无奈地摇摇头,眼疾手快地一把擒住了老鼠,五指并拢收紧,几缕蓝烟从指缝溢出。
他缓缓摊开手,只见半张皱巴巴的黄纸躺在手心里,上头留着一道龙飞凤舞的笔迹——一看就知道谁画的。
褚临这回倒有些讶然了,这祝家竟然卧虎藏龙,连一个家仆都识得一些奇门秘术,那这祝桓怎会轻易中了招?
“好啊,你竟敢戏弄我!”
祝盈又恢复了原来的气势,一把夺过符纸,冲上来就要兴师问罪。
可当她来到桌前却发现祝桓一脸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盘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发现方才她随手扔的那一字居然正好落交叉点上,而更巧的是她的黑子原本被逼的节节败退,这一子落下居然反败为胜了!
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吧,还是说这人刚刚就定好了位置,故意用老鼠吓她?
“你、你、你!”祝盈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不自觉松开了手,符纸轻飘飘落在地面,风一吹,混进了棠花堆里。
褚临懒洋洋地倚楼,捋了捋狐狸毛,道:“你什么?说点我听得懂的。”
对方闻言,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双手攥着纱裙,气咻咻地望着她,想上来理论一番又怕褚临又掏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好了,别闹了,我还有要事处理。墨竹你先带祝盈走,去酒楼去乐坊...总之哪都行。”祝桓扶了扶额,看起来有些头疼。
于是,两人在一片闹腾声中走了,更准确的是一人拖着另一人。
祝桓见状松了口气,又将话题扯回正轨,他苦笑道:“道长,你恐怕要做好心理准备。”
一进院门,褚临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而祝桓自始至终都将右手掩在身后,只用左手执棋。撩开袖口的一瞬间,一整条血淋淋的手臂展露人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去了趟屠宰场。
仔细一看,是上头的纱布吸满了血水导致的。
毕竟一开始就见过王二狗那样的惨案,这手臂蜕皮哪有掀了脸皮恐怖?所以自始至终褚临的表情都称得上淡然,她绞尽脑汁安慰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要是死了,我就什么都捞不着了。总之,你不会有事的。”
对方似乎真的被说服了,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不少——从强颜欢笑变成了哭笑不得。褚临不禁得意起来,她前天刚看了篇名为《与人为善》的文章,现在一看果然有用。
褚临里里外外在他的院落绕了三圈,却没找到什么异常,心中不免有些着急,看样子恨不得掘地三尺。
院里另有三名仆从,两名看着年岁与墨竹相近,其中一名看着眼熟,原是给她开门的少年。原本他们各干各的,有的洒水扫地,有的修剪花枝,还有的整理书册,三人时不时探出头来,都一脸好奇地看着她的动作。褚临正郁闷着,恰好与其中一人对上视线,她心念一动就走上前去搭话。
这一问才知道,他们分别叫白梅、寒兰、紫菊。墨竹在里头排行第三,他生的俊俏,办事也机灵,最得这祝桓的信任,两人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她问那个名为寒兰的少年,“你们是一起进府的吗?”话外之意就是,为何你的年岁看起来比其他三人小了这么多?
“不是。”少年直截了当地回答,“是因为上一个寒兰死了,所以......!”
其他两位姑娘连忙去捂他的嘴,边捂边赔笑道,“道长,你看这孩子最近受了惊吓,现在开始说胡话了。”
褚临“嗯”了声,又道:“惊吓?他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这话一问出口,紫竹慌忙闭上嘴,眼神躲闪,看起来似乎十分懊恼。这下所有人都不说话了,整片院落空余刷刷啦啦的风声,宛如一曲萧索的笛音。
一时间,气氛显得有些诡异。
白梅望着被风吹乱的树叶堆“啊”了一声,她一拍脑袋:“我这个地又白扫了!道长,我先失陪了!”说完,哒哒的跑回栅栏前,从地上捡起被风刮倒的扫帚,帚穗拂过地面,院中重新响起了哗啦啦的声响。
有人起了这个头,另外两人也相互对视一眼,各自跑开,专心去干手头上的活了。
看样子从这三人嘴里是什么都问不出了。
褚临有些幽怨地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又翻起犀编来。
之前那篇关于祝家秘辛的文章还有后续——末尾居然还有三三两两的批注,一人说:“这祝家主如此行事,抛弃糟糠之妻,小心哪日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又有一人反驳:“男人多娶几个怎么了?给她好吃好喝的还要怎么样?动不动寻死觅活的,我看她就是活该!”还有人充当和事佬,“吵什么吵,今日的功课做了吗?心法练到第几层了?你的宗门在甘渊上排名第几啊?”
这句话底下全是一片哀嚎,纷纷发誓说我这就去练,极少数的直接怒怼这个和事佬,“你管得着吗?本大爷闲暇时间看个犀编你都要指手画脚,真晦气!”
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反驳他。难不成都怕了这个人了?正想着,褚临瞄到了右下角的家徽——北斗星,这是瑶光台的标识,在仙门百家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没有哪个宗门有胆子去冒充它。
上三宗,上三宗,说到底其实有四个宗门,只是千年前叫着顺耳,所以一直延续到今日。当初的上三宗分别是天阙,青蔼,神枢,瑶光。
四者来往并不密切,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千年来,几乎每三百年召开一次的甘渊演武中,前四名都被它们包揽了,只是顺序略有不同罢了。其中,以天阙的实力最为强盛,不仅是仙门百家之首,而且创下了飞升人数最多的记录,至今无法被超越。
所以,天阙神宫的人出门大多用鼻孔看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就连同为上三宗里的其他宗门都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天阙虽然在仙门百家中的风评极差,但是寻常人家的首选必定是它。毕竟进了该宗门,就意味着离飞升近了一大截。但最近十年,不知为何再无人飞升,起初只当仙官们被诸事烦扰,忙着劈山镇海,处理若干事宜,暂时抽不出身,可时间一晃就是几年,仍然杳无音讯。
这让原本如日中天的天阙也慌了神,不声不响地暗中派人调查,使劲浑身解数也要找出问题所在。毕竟他们全宗门的依仗和骄傲就是往日飞升到神界的弟子,不论是焚烧书信,还是奏响仙乐,这天宫中再无任何回应。
此事一出,其他三个宗门顿时有些幸灾乐祸起来,平时出门在外,但凡偶遇到天阙弟子,几乎没有人不受气的。只是他们嘲笑完才反应过来——
与神界失去沟通,那不就是再无飞升的机会?
那么凡人纯天理,灭人欲;修六道,斩七情的意义又在哪里?
这个消息一开始只有几个长老知道,却不知怎么的传到了若干弟子耳中,一传十,十传百,现在的上三宗弟子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机密。有些平日里勤修苦练的弟子当即就毁了法器,撕了符箓,拜别师长,去人间寻欢作乐了。
想必不用多久,这个消息会传遍整个仙门。
忽的,肩上的白狐蹿出了出去,一脚蹬得褚临差点把手中的犀编摔了。她紧赶慢赶跟在后头,生怕它闯出什么把自己卖了都赔不起的祸来。
她扯下袖口沾上的花瓣,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才发现自己跑进了后花园,周围种着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的血蔷薇,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