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房间门被死死地关住,充满了浓烈的血腥味。
姜秋叶见状微微勾唇,立刻将帕子用热水浸湿后又拧干,轻轻清理着他的伤口。
原本干净清澈的水被染了红。
她又拿出治疗外伤的药粉,慢慢抖在了伤口之上。
季辞没有发声,却疼得冷汗直冒,肩膀微微颤抖,手指抓紧了枕头。
这样皮开肉绽的疼痛对姜秋叶也说不算什么,这是她的常态。可季辞不一样,他是干净的天人,似乎天生便不应该承受这样来自统治者的羞辱。
祁王,对于民众,对于朝臣来说,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通过对其□□上的惩罚,便让凡人看到,感受到他们命脉相连。
原来天人祁王,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民众的愤怒也许不会因为定北将军复名而平息,却可以因天人被拉下神坛而平息。
她心中不忍逐渐强烈,轻声开口道:“小时候,在入冬之时,我总是感到格外冷。我要在冰冷的河水里浣衣,要照顾妹妹。有一日,特别特别冷,我印象极为深刻的一日,在很冷的时候,我想要的不是怜悯,竟然只是一个肢体接触的拥抱。”
她慢慢地伸出手,将手掌放在季辞发颤的脊背上,没有挪动,只是轻轻地抚着,感受着身下的躯体渐渐停止颤抖,逐渐回暖。
“那你得到了?”季辞闷在枕头里的声音也闷闷的。
“得到什么?”
“拥抱......”
姜秋叶低眸,突然想起宫中直房那一日,她忍不住拥抱了季辞。
说来可笑,季辞是她自被人牙子带走后拥抱的第一个人。
“得到了,我很幸运。”
“嗯。”
一番止血后,姜秋叶只帮季辞穿上了上衣,下半身为了方便经常上药,用薄被轻轻盖住。
又走到一旁拨了拨炭火,让屋子更暖一些。
季辞埋着头不愿看她,心中有些惶恐。
他虽受刑前便做好了准备,可第一杖下来时,疼痛却超出了他的认知,瞬间将理智打乱,再忍受到第二十多杖时,他无意识挣扎却被死死摁住。
杖刑面前,无关身份。
多年以来,他把自己当作一个为母后赎罪的工具,将所有的尊严都摊开在皇帝面前。
他拖着病弱的身体,对自己的结局并不抱有什么希望。对于他来说,名声显赫也罢,臭名昭著也罢,皆无所谓。
今年二十有三,而曾经三岁熟读诗书,五岁御前弯弓射雕的那个少年,早在血淋淋的真相摆在他面前时消失无踪。
可如今她就这样站在他面前,直视着他的屈辱,温暖的手掌抚在皮肉之上。
他只觉如今此番模样,实在羞耻至极。
“王爷,饿吗?”姜秋叶退回到罗汉床边,轻轻问道。
季辞没有说话,依旧埋着脸,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姜秋叶只当他伤口太疼,此时耐心也比平日里好了许多,心中一阵叹息,道:“我去为王爷煮一碗鸡汤药膳如何?王爷不吃东西的话,会好得很慢。”
季辞听到姜秋叶所说的鸡汤药膳,腹中似乎却是开始发饿,便又埋着脑袋做出了点头的动作。
姜秋叶见状有些想笑,忽然觉得季辞这副模样......怪可爱的。
自醒来后,身体上的疼痛便让季辞难以入睡,他只能通过沉重的呼吸来散去一些痛苦。
一个时辰后,姜秋叶一手端着鸡汤,走进了书房后再次将门关上。
季辞终于将头露了出来,试图双手接过汤碗,姜秋叶却没递给他。
“王爷,我喂你。我在汤里加了帮助伤口愈合和安神的草药,鸡肉也弄碎了,王爷直接吞下就好。”
她轻轻吹凉,用勺子一口口亲自给他喂下,鸡汤带着碎肉下肚,驱赶走了全部的寒冷,让他开始逐渐发困。
最后一口喝得有些着急,被呛住,他忍不住咳了咳,却牵扯着伤口,愈发疼痛。
“王爷,好好睡一觉吧,我在旁边陪你。”
季辞有些恍惚,闭上了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姜秋叶呼出一口气,太瘦轻轻拨开他额前的发丝。
第一次没有带着虚假,真心地喊了他一声:“简兮哥哥,快睡吧。”
床上的人再也没有反应,她便也就这样坐在地上,靠在罗汉床边看着他入睡的模样。
她突然忆起那日荒芜的院落,他也是这般颓废地喝着清酒。
不同于厌食之症,那是第一次见到他的颓废。
他定然早就想好代罪的方法,只是......
只是或许他心中,并不想要这样做,被这样对待。
那个至高无上的人,明明是他的同胞哥哥。
一直到后半夜,姜秋叶听着他的呼吸声,确认他完全睡死之后,才慢慢起身,在书房中轻轻走动起来。
书房中的公文很多,基本都是机密文件,随便一样,都可以让她拿去交差。
这个月的解药,下个月的解药,和下下个月的解药。
可是......
她心中对于任务,第一次产生了动摇与不安。
这个人,如今信任她了。
他试图保护的人,即将背叛。
搜寻了一番后,姜秋叶如愿以偿的找到季辞在骊国安插的细作名单。
她快速的浏览一遍后,将文件放回了原本的位置,最后走回罗汉床边松开腿坐下。
她一直盯着他的睡颜,很安静很乖。她试图伸出手,想要再一次抚上他的脊背,却犹豫住了,最后还是将手收了回来,不再触碰。
此时屋外风平浪静,连鸟叫都没有,她心中却是波涛骇浪。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彻底失眠。
……
在姜秋叶的悉心照顾下,伤口逐渐结痂,脱落。
季辞五日后便开始下地走路,处理公文。
虽然如今他被禁足在祁王府,可来寻访的门客依然络绎不绝,往日的政事也霜雪一般不断飘来。
姜秋叶不能阻止他办理公务,只能每日三餐,擦身,换药,将他照顾得面面俱到。
或许来源于心中的不安,她对他越发有耐心。
在第七日,她终于借口买药材出了一趟王府。
她先去药铺子将药草补足,又去买了一些制作龙须糖的原料,在外面逛了一整日后,才来到京杉书院。
如今的京杉书院已经恢复了往日繁荣的模样,书生们孜孜不倦地为明年春闱做着准备。
张仪在第一眼见到她时便走了出来,微微一笑,朝着她拱手行礼,“邱姑娘。”
姜秋叶面上神情不好,僵硬问道:“听说你被打了十板子。”
张仪点点头道:“是,如今走路还不太方便。不过区区十板,不算什么。倒是听闻祁郡王受了四十大板,直接晕了过去,被抬回王府。不知王爷如今恢复得如何?”
姜秋叶蹙眉,似乎很不喜欢从张仪的口中听到季辞之名,只是转头躲开视线,敷衍道:“已经无甚大碍。”
“这样,那小生便安心了。不知邱姑娘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姜秋叶握了握手,最后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递了过去,“名单。”
张仪接过后将其展开一看,讥笑道:“就五个人,这么少?”
姜秋叶面色逐渐阴鸷,低声瞋目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祁王藏的有多深,我如今进入王府已经不容易了。他平日里都不让我进主院,我如何拿到那么多情报,这五个人已经是极限。之后的东西,我再慢慢想办法。”
“这样......”张仪满脸堆笑,“那之后便还得有劳秋叶大人。”
姜秋叶第一次见到张仪便生不出喜欢,此人道貌岸然,一副衣冠禽兽的模样。她抿着唇将头转开,准备离去。
“等等,秋叶大人。”张仪叫住她。
“还有何事?”
姜秋叶态度不好,耐心也到了极限。
“大人忘记将解药带走了。”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两颗药丸递过去,一枚她的,一枚是槿红的。
“知道了。”她快速从手中接过,不愿再理会此人。
“大人。”
“究竟还有何事?”
“还有一样物件,要交予大人。”
姜秋叶忍着暴怒的脾气转身回到张仪面前,只见他从袖中再次掏出一物,放至姜秋叶手上。
她见状大惊失色,忽然浑身失了力气,忍不住发颤,道:“张仪,你什么意思?”
张仪依旧保持着君子般的模样,皮笑肉不笑,“不是小生的意思,是阁主的意思。阁主说飞出笼的鸟儿,只要脚上仍然绑着金链子,便永远飞不走。希望秋叶大人,能认真对待此次任务。”
“几颗解药而已,阁主并不在乎,大不了鸟儿玩儿够了,再捉回去就好了。”
姜秋叶回王府的一路上浑浑噩噩,明明穿着极厚的狐狸披风,却仍然止不住地发颤,寒风似乎总是直达心间。
是了。
她在这世间不惧怕任何人,唯独惧怕那人。
飞燕阁阁主言无。
她六岁便入飞燕阁被作为杀手训练,是何时被言无看到的?
好像是十三岁,那时她早已成为了银鬼,任务从无败绩,是阁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原以为自己已经生活在地狱之中,可自从被他带到身边后,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地狱。
他喜爱在□□上折磨他人,更喜爱精神上的压制,他沉浸在被人恐惧,被人怨恨的感觉之中。
她后来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与言无做一场交易。
最后一次任务,两国之战结束后,便放她自由。
便是因此,她才变成了邱子叶,来到晋国盛京。
长时间没有听到关于言无的事,她以为自己早已摆脱了他在她精神上的控制。
可如今才知道,她没有,她依旧如此弱小,恐惧。
拿出刚才张仪给她的东西,是一串精致的黄金脚链。
十三岁时,他亲手为她打造带上,一条控制她的锁链。
她到十七时才将其摘下,甩到他的脸上。
如今她深深发觉,靠自己一人根本无法摆脱言无和飞燕阁。
她死死地咬着指甲盖,心中恼怒不已。
该如何做?
她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个干净而良善的人。
季辞......
若是季辞,会有能力保护她吗?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