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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summer tr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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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即暴雷。

昼神不太喜欢夏季的轰鸣雷声,沉闷吵闹延长神经的感知。三年级的前辈们引退之后就很少再来体育馆,忙着备考事宜。到了这一步他才再次回头看玄关延展过去的墙面上的照片,发觉这一两年来其实已经很少有和排球合照的时候,唯独小一的照片成倍增加。

即便是周末的暴雨,打开门就瞧见美乃里的男友的小轿车停在门口,是接她去约会。掉进恋爱陷阱的大姐兴致勃勃,毫不克制溢出的情感,如同暴雨倾注浸湿家里其他兄弟们的鞋袜,虽然潮气侵体还是要热烈地捧场,让昼神顿觉疲累。

如果说这疲累的是他自己的话,那另外一种疲累是替吵架时候的美乃里所产生的。原本风平浪静的生活只因为情绪不由自主地牵挂在另一个人身上,浪潮翻涌波动,骤然翻船,人扑通掉进海里泡的一身湿。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情绪交给别人掌控呢。

昼神宁愿做掌控的一方,而不是被掌控的一方。主动权满打满握一直捏在自己手里。就和比赛的时候一样,哪怕有着放弃也不会死掉的前提,也绝对不会想立马就缴械投降。

当然明智之举是不要陷入恋爱,更加不能掉进陷阱。就算是陷阱,也该是他布置下去的。前辈们引退前两天,因为即将缩短和上林前辈相处时间而难过的黑坂还信誓旦旦指着昼神说总有一天会见识到他痛哭流涕的样子,被他轻而易举地承认了:“那我倒是哭过,国中的时候。”

“说什么呢,”黑坂翻他白眼,“我说的是你为了别人哭的时候,不是因为自己哭。”

“那可能,”昼神把手里的排球扔回收纳篮,转过去朝她挑衅微笑,“这辈子都很难了。”

“自私的家伙。”

黑坂几乎咬牙切齿,却怎么也想不出有理有据又不带人身攻击的反驳。

如果所谓的暴雨只有覆盖整个世界的寂静磅礴的雨声就好了。

昼神坐在缘廊上看紧紧闭合的松果,仿佛一种自我保护的鳞片。雷声太过震颤,会直直劈开伪装。他忽然想起来津门,不知道她有没有带伞。最近她终于放弃了日夜颠倒的周末便利店兼职,还是回到了书店,过上了正常时间的周末。

肯定带了伞。

昼神漫不经心,但是忽然涌起饿意。他望见院子里被暴雨捶打的杂草新芽,噼里啪啦一顿浇灌,就此折断腰俯回了泥里。

仿佛有根神经被牵动。他叹了口气,挪回客厅钻进沙发抽出一件外套,牵起玄关处的棕色大伞去暴雨里散步,惊得福郎神色怀疑:“这天气?”

“下雨天,”昼神穿好鞋子回望自家哥哥,言简意赅,“别有风味。”

从未主动和家里人提起过和津门的关系,即便美乃里偶尔询问,也都拒绝谈论,朝着她的眼睛让她直接去问津门,得到“她说最近关系挺好”的答复。

说着散步,实际上也只是散步到家门口的书店为止。推门一进去就映入津门在收银台飞快点击屏幕扫进条形码收钱的样子,微笑着打个招呼就去社科区找书看,等着她结束最后半小时的工作一起去吃饭。从书架的缝隙之间仍旧可以窥见津门的忙碌。头发因为绑的太紧不舒服,所以在临下班时总会放下来,时不时抬起手插进头发快速地梳理,额边的碎发别在耳后弯成惯性的弧度。

他望见津门去仓库拿了灯泡去修理阅读区一个坏掉的灯。很多事情完全都会自己做,所以先前找他帮忙很可能只是出于那一刻对寂静的恐惧。

吉田给他写的信里偶尔会说到津门对他的吐槽,诸如“看起来根本不需要别人”、“又无辜又邪恶”、“让人捉摸不透”之类,看得昼神发笑。其实很难说津门对他的理解已经足够到让他彻底动心的地步,但好像也根本不差那么一点。唯一的麻烦大概就在于,他确实没有想到过恋爱,也看不出恋爱有多大意义。

“有没有可能这种事情本身就不需要什么意义?”

某次聊到先前舞台剧的女主演对他的失败告白,津门如此反问。昼神照旧轻盈一笑,没有将话题延续下去。

对抗虚无感可能需要迟钝的大脑,或者就是完全相反的,丰盛的敏感力。也很有可能是这矛盾两者的结合。但几年之后昼神唯一明白下来的一件事是,他是在体验了鸡飞狗跳的真实生活之后,在某一刻迎着兽医学部天台上的浓烈夕阳忽然想起津门更新的vlog里所呈现的整洁房间,井井有条的物品摆放秩序,规律的生活,以及,终于构建起来的自我理解和控制力——正是那一刻,他嗅到了夕阳燃烧的干燥的味道,对津门毫无缘由并且毫无意义的想念随着灰烬扬进蓝色泳池。他恍然察觉他迫切地需要她,是高中时代他否定的津门那“出于寂寞而需要他”的喜欢。可能他一直错认需要的意义。

而现在即使他会因为一些微小的事不安,视线追随津门而去,也还是会排斥野泽前辈那“看到津门和别的男生在一起会吃醋”的说法。这种事不符合他的性格。自我展露出的陌生一面让他自己都惶恐,仿佛还未适应自身的未知。但是既然已经展露,又怎么会是未知。

当然不可能是不喜欢。问题依然只是在于——“是谁说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非得谈恋爱了”?

昼神在给吉田的回信里如此回答,句尾附上灿烂简笔画笑脸。

至少他在目前的关系状态里如鱼得水,舒适到几乎丧失占有欲。对于他来说,每天的日常不过是想到了津门就晃悠去书店找她散步吃饭了,一种唾手可及的便利。津门兼职的书店就开在他家附近本身就构成了一个后知后觉的便利陷阱。

在猪排店外排队等吃饭时暴雨重新如注。因为店门的挡雨栏昨天才坏,等位的人都撑着伞极为耐心地贴着墙站立,望着茫茫雨幕溅起雾气,在视线里团起潮湿的朦胧。昼神和津门径直坐在店门口的花坛边上,雨水密集打在棕色大伞上,从八角伞尖成线滑落。

“要是不打雷就好了。”

话音未落,所有人眼前一亮,如同夜晚滑落爆炸照亮整片天际的流星,滚雷劈下,耳膜震颤。津门吓得捂住了脸吱哇乱叫,没有结束的尾音咕咚一下掉入胃里,撑起来打了个嗝。

昼神叹气,飘散进雨雾。津门从手掌后露出半张脸,嘿嘿地笑:“真的挺吓人的嘛。”

“是有点。”

昼神一脸镇静,完全看不出被吓到之后惊魂未定的样子。

“因为打雷声音实在太响了,会让人感觉无处可逃,”津门絮絮叨叨解释缘由,极力挽回颜面,“好像不管什么盔甲都会被打碎一样,让人很没安全感。”

雨声渐弱。昼神转过脸去看她说话,开始讲今天兼职时遇到的客人。暗沉的夜色逐渐压下来,津门的声音漂浮在水面上,淅淅沥沥落入他耳里,湿漉漉浸润耳朵。昼神感觉到湿气在皮肤表面蔓延,不知道是从耳朵里流出来的,还是从伞下贴在一起避雨的两个人的裤子上。即使没有裸露,隔着薄棉直筒长裤,依然可以察觉到对方的肌肤。身体泡在了荡漾的水波之中,在漫无边际的水面随波逐流,上下沉浮,几近晕眩。

雷声消逝之际,终于排进店吃饭。这家店的炸猪排外脆里嫩,浇上浓郁的棕色咖喱酱汁,咬下去清脆作响,肉汁在牙齿间留溢。这已经是两个人去的最多的店,以至于老板一瞧见津门就直接端了三碗饭上来,整齐码在椭圆形猪排盘的边缘。

“黑坂已经和上林前辈告白了来着。”

津门端起第三碗饭的间隙休息,扭过脸和他说早已在排球部悄悄流传开的秘密。

“啊,”昼神应了一声,自然地接上话,“上林前辈说,’毕业时的第三颗扣子本来就打算给你的’,是吧。”

虽然早就已经从黑坂口中听说过这个答复,再次听到的津门还是发出低低的尖叫,然后笑起来。未等她沉下心计算什么,昼神已经扯开了话题。

但他意料到对于津门而言,就算扯开话题也是徒劳。想知道的事她即便当下按捺下去,过一两个小时又从黑暗中浮现,然后眼睛微暗一闪,仿佛夜色下折射淡淡月光的湖面,褶皱汩汩,熠熠生辉。

所以在吃完饭之后,昼神率先捡起席间断了的话,望着遥遥夜色波澜不惊,以问句先发制人:“所以你刚才想说什么?”

津门一惊,飞快扫了他两眼。沉默从思虑中流淌而过,最后还是决定把他的话假装当作鼓励,听到水流窸窣过落叶:“想问你的第三个扣子要给谁。”

“我不做这种事,”昼神微微一笑,“当然是完好无损地继续待在制服上。”

沉默回落。津门闭紧了嘴,虽然意料到他会说这种话,但还是企图从每日共同的吃饭散步相处之中寻找希望的端倪,拯救一下即将枯萎的新芽。

“感兴趣不是因为喜欢吗?”

尾音再度沉入湖底。昼神仿佛没有听见,走出几十步之后才开口:“怎么不是呢。”

在津门的声音响起之前,他绕过水坑,却听见她一脚踩了进去,溅湿裤管,直勾勾盯着他。

“我不觉得你现在很需要恋爱。”

昼神续上回答,回望视线,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在被她的焦虑和困惑所灼烧。

“我需要什么又不是你来决定的,除非是你觉得你自己不需要。”

“那可能是我不需要吧。”

哗啦一声,津门抬起脚往水坑一踹,飞起的水花四溅,被路灯照耀得晶莹剔透,全部融湿他的裤管。

“那你整天和我待在一起干什么,很有意思吗?”

昼神纹丝不动,顿了顿,并未在意:“只是喜欢和你待在一起而已。”

“我需要你参与进我的生活,全部的那种生活,”津门的音调逐渐高起来,脚下的水坑泛起涟漪,“不是要你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的生活又不是你的游戏。”

“现在我和你一起站着的这一刻不是你的生活吗?”

寂静扫荡两秒,津门瞪着他,抬起腿不停地朝他踹水,看着他叹气往旁边挪去两步,剩下她依然站在水坑里,裤子湿了大半,开始往下滴水。

仿佛是在驱赶他离开的动作,又暗自下定决心如果真的走掉了就再也不会和他讲话,同时有瞬间的恐慌担忧撕下脸发脾气的这种事会就此湮灭所有微弱的展示喜欢的感兴趣的烛光。其实只不过是和以前同样的自暴自弃的廉价快感,没有自我尊重的片刻坠落,就这样毫无遮挡地呈现,等着对方做出反应。

然而昼神没有反应,只是一直回应上她挑衅的目光。把人拉过来抱住是现下超出定义的关系的亲密,直接走掉是最没有礼貌的回应,扯开话题只不过是暂时的逃避。既然已经撕开温情表面,就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没有恋爱的想法。哪怕周围所有人都无法理解,这种想法都不需要理由,只是他当下的状态。

虽然他有一霎的犹豫,几乎挣扎着脱口而出,以“不要觉得你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喜欢我”来反驳,最后还是哽在喉咙口。他可以把这句话巧妙地转换成“我在你的生活里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但过于婉转只会让津门赌气否认。

“我知道你的生活不是别人的游戏,”昼神听到身后的路上有来往车辆繁忙的喇叭声和飞速行驶而过的气流摩擦声,语气有点软下来,击溃攻击性的质问,“但我只能用来做随时都可以交出去的阻挡一下寂寞感的工具吗。”

他的视线落到她身后的咖啡店门上,玻璃窗扫下店内的一片光线,被来往的行人覆盖。余光之中,他看着津门怔住,光线缓缓回落,再度凝聚进一个点。他看着津门露出什么话堵在喉咙处的纠结表情,饶有兴趣的疲惫从眼中闪过,等着她开口。

一个珍重的,用来抵挡寂寞席卷的工具。

但“抱歉”终究没有从她口中吐出。昼神几乎记不清那天两个人是怎么离开的,好像只剩了雨后将晴未晴的黏湿空气,瘦削的月亮在浓重的云雾之后,光芒苍白无力,被夜晚的犹豫缠绕上升,然后咕咚滚落。

是初夏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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