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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水面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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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实习以来第二只在他手下安乐的狗了。

针从松弛的皮肉里抽离之后,昼神再次感觉到胶质一次性手套灼热地贴紧皮肤,开始融化,和他的手指缠粘在一起。同时又像是手指在膨胀,尤其是刚才将针插进大狗身体的右手,汗液渗出,几乎能透过手套扫见暴起的青筋,是掌控其他生命后切断的一部分灵魂,让右手脱离他的大脑神经和身体而存在。

这种掌控依然让昼神恐慌。聚集在消毒台边的两个主人早已开始啜泣,被死亡细细切割的用力抑制着的哭腔在空气里扭曲。罹患不治癌症而痛苦了很久的老年大狗用微弱的视线盯着主人,淡金色的短睫毛挂了微暗的幽光。昼神注意到它的瞳孔即将开始涣散,悄无声息地退出去阖上门让他们相处告别。

哭声终于被剁碎,就此扑通滚落,连着断续不成章法的言语在地板上炸开,沸腾空气,烟雾弥漫。昼神把手插在白色外套口袋里,去医院外面呼吸新鲜空气,结果一晃进旁边的巷子就呛进一口烟味。

唯一和他在一个医院实习的同期坂间逸斗蹲在巷子里愁眉苦脸地抽烟,于是昼神便知道他刚才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手术,虽然只是作为没多少用处的助手。

“让一个实习生做安乐,”坂间吐出一个烟圈,晃悠着未等飘上空就消散了,视线却没有转向他,语气低沉地调侃,“这家医院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啊,”昼神嘴角微微抽动,扯出苦笑,“还不如多做几个手术。”

坂间把烟扔进灭烟筒,站起来伸懒腰叹气,仿佛用咒语封印多余的情绪:“反正管他是治人的还是治动物的,要是受不了这种事,基本也就在实习期结束职业生涯了。”

初秋的风扫过,金黄色大树的叶子慢悠悠滑落。昼神看着坂间走回去,抬起头望见被巷子框起来的长条形湛蓝色天空,干净的毫无一丝杂质。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掏出来看见黑坂给他发消息,是说回国的最后几天来东京玩顺便请他吃饭。

虽然有猜想吃饭的时候一定会说起津门的近况,但黑坂一句未提。昼神知道津门也在东京上学,一年级时还常常联系,只是两个人都心照不宣,不会开口说见面。后来学业繁忙起来,就逐渐淡下去,像泛开的涟漪消散于平静的湖面。最近一次联系还是去医院实习的前几天,寥寥聊了两句,一晃已经过了两个月。

黑坂变化很大,晒黑了不少。近乎小麦色的皮肤配上粉色毛衣,还把头□□成了金色,和昼神说起回来的两个月基本都和上林前辈待在一块,准备搬去一起住。其实也只是去德国当一年的交换生,之后再去度过一个学期就回日本过完剩下的大学一年,但两个人的发展之快依旧出乎所有旧友的预料。刚入坐点单,昼神就瞥见她手指上闪亮的一点戒指。

“所以你这几年恋爱过吗?”

虽然没有提及津门,话语之中却有逃不过的暗示。

“没有时间,”昼神言简意赅,顿住回想了一下,“如果两个月也算的话,那就是有过一段。”

“差不多。”

黑坂偏过头去简洁评价。昼神推测她说的差不多是津门的情况。

然而和黑坂一起吃饭让他察觉到和津门会面的迫近。等她重新回国学习的时候,必然会有旧友聚餐,而这旧友之中必然包括津门。实际上在一年级深秋的东京校友聚会上他和津门见了一面,散席后他一出门就瞥见刚才提前离席的津门在掉着落叶的大树下晃悠,踢起一脚枯黄的叶子,踩在上面嘎吱嘎吱。

“这种季节会有毛毛虫和叶子一起掉下来。”

昼神慢悠悠走过去,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像个陌生的熟人一样淡然开口。

听到他声音的津门双手还插在大衣口袋,抬起脸怀疑地望了他一眼。恰好有风吹过,落下窸窣的声音。她像只吓到的猫一样蹿飞,尔后站在一边,眯起眼睛去观察刚才掉下来的叶子,抓见一只肥厚的深色毛虫非常识趣地从落叶中蠕动出来,惊得她一阵后怕,汗毛直立,落荒而逃,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了昼神旁边壮胆。

“明明以前还站树下踩松果。”

昼神回过头去嘲笑她,说的是修学旅行在山里迷路的时候用脚把松果碾碎,反倒是让津门想起高中毕业时他送了一颗松果给她。紧紧闭合鳞片的棕色果实被用保鲜膜仔细地包起来。不明所以的津门收到莫名其妙的礼物,摆在手里翻来倒去滚了一圈,最后塞进冰箱。过了十分钟她仍旧摸不着头脑,又从冰箱拿出来放在了书桌上。

那时候两个人已经很少单独相处,全凭黑坂的活络维系着虽然并未摇摇欲坠却也一戳即破的关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对津门来说是很难的事,但因为昼神云淡风轻的态度,直接溶解了她的尴尬。于是她往后退了几步,像不生不熟的米饭里夹杂了一点点烂熟的米,因为重新煮一遍太麻烦,干脆还是吃掉了。

像从来没喜欢过一样。

这个念头在津门的脑海里沸腾了很多次,偶尔会在line上和吉田提起,但顾虑到她可能也不太懂,最后还是取消了发送。早熟又聪明的吉田在小学连跳两级,等到津门和昼神上大学时她已经要升入国中一年级了。年龄相差一半左右,津门原以为她可以做一块浮木,却没想到实际上吉田同时也拉了她一把。

“以前是以前。毛毛虫和松果又不一样。”

津门撅起了嘴,又很快抿成一条线。昼神站在树后面看着其余聚餐的同学陆续走出来,相谈着去第二轮,左顾右盼找不到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开始掏出手机给两人发消息。手机同时在口袋里响起,昼神和津门对视一眼,往车站方向一指:“你走那边?”

津门微微点头,和他指了相反方向:“你是那边?”

昼神笑起来。两个人继而沉默下去,站在树下吹风,各自观察来往的路人,迟迟没有移开步子。深秋的夜风寒意浓重,蕴含恰到好处的湿意,草叶上应该已经含起了露珠。在昼神准备开口之际,津门出乎意料率先截断——以前都是他在做这种事。

“感觉你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

“就之前说我,”津门咽下去一口气,仿佛根本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声音渐渐低下去,“是觉得寂寞还是什么才喜欢别人。”

“啊。”

昼神恍然地应了一声,却闭上了嘴,沉思几秒再度开口:“可能是气话,那时候。”

高中三年级临近考试的时候,昼神学习得几乎喘不过气。虽然早先还和大哥吵了一架,最后对方在父母和美乃里的威逼利诱之下过来道歉,努力相谈,以叹气和“那随你去吧”为结局。他和星海一起泡在图书馆里,引退排球部之后还去参加了课后辅导。虽然他成绩不赖,但要上拔尖的学校还是需要投入大把的时间,因此三年级后半年都很难说睡过一个好觉。

周围人,尤其是从国中同期升上来的人都知道,一旦昼神开始发狠就会陷入暗无天日的极夜,哪怕刻意调节心情去轻松一会,在终点到来之前都不算真的放松。排球和学习,到底哪件是可以窥见天赋提前知晓上限的事,昼神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他知道他已经放弃了前者。

至于恋爱和感情,那些又算什么呢。

“虽然以前我就发现了,”星海趴在图书馆的桌上睡了一觉醒来,瞥见已经把习题翻了七页依旧写着的昼神,迷迷瞪瞪打哈欠,“你这人一认真起来就像在虐待自己。”

“认真做一件事怎么就变成虐待自己了。”

昼神抬眼瞧了他一下,又收回视线,没有停下手里的笔。

“一发狠就不好好管理身体,这不就是虐待自己吗?对其他事也这样。”

星海开始伸懒腰,用袖子擦去书上的口水。

“那毕竟已经放弃了一件事了,总得把另一件事做好吧。而且,”昼神用笔头指了指他手下揉得皱巴巴的课本,“这种话从一学习就开始睡觉的人嘴里说出来没什么说服力吧?”

星海不服气地龇牙咧嘴,用力把课本抹平了,尔后抬起视线惊呼一声:“津门!”

昼神回过头去看,听到他大笑,惹得周围人的视线纷纷剜过来。星海赶紧收住差点呛到,猛地咳嗽两声恢复平静。

“这个应该挺有说服力的吧?”

星海歪嘴,得意洋洋。昼神冷静又无趣地瞧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写练习。

不知道是和谁学的,难道是和他学的吗。这么幼稚的把戏他才不会去做。

虽然如此想着,但昼神绝不会说出口。一直到凌晨躺上床,他恍惚听见外面开始下雨。似乎是初夏的台风,风力不是很大,却依旧刮得窗户微微颤抖,树木摇晃的沙沙声清晰可闻,宛若暗夜的绿色海浪,一阵一阵送进哗哗的雨水。整个世界都沉浸水中,倾倒过来的大海覆盖岛屿,耳边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他想起星海的“虐待自己”的话,在湿漉漉的黑暗里自嘲微笑。

看上去神经大条的星海,偶尔会冒出几句惊人的敏锐的话,好像他其实会把人和事看得很清楚却不明说一样。

既然如此,像他自己这样看上去很精明又条理清晰的人,难道就一直有好好把事分辨清楚吗——那种几近自虐般的,对别人和对自己的不满。因为听起来太过不合理,只好把它们都埋下去,埋到神不可见的地方,让别人都无法察觉。

所以,拒绝津门的理由其实是,发觉她没有给出自己想要的那种喜欢。拒绝她的靠近就像自我惩罚一样拒绝他自己的靠近。最后与其说是拒绝了津门,倒不如说是拒绝了他自己。

昼神闭上眼睛。水声从房间地板上开始积聚,慢慢没过椅子,泡上床沿。他看到松果在水面上漂浮晃悠,湿润的鳞片缓慢无比地收缩起来,填满缝隙。

“为什么是气话?”

在深秋的水蒸发殆尽之后,汇集起初冬的萧瑟。津门一脚踩上刚才钻出毛毛虫的落叶,听到窸窣声,把手插进风衣口袋回头去看他。

“那时候我在生气。不过是我自己的问题。”

昼神顿了顿,尝试靠近又退回去,仿佛坚守在自己的堡垒之后,等着她举起弓箭发起攻击。津门定定望着他几秒,慢慢舒出一口气,斟酌了一会词语,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往后退了一步。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后来才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的。因为害怕寂寞而去喜欢一个人好像只是在掩饰自己的弱点,反正最后也解决不了真的问题。”

“哪种真的问题?”

昼神抬起脚靠近一步,看着她在原地绕着圈走路。落叶窸窸窣窣清脆作响,变成融入昏黄灯光和沉寂黑夜的一种喘息。

“‘害怕一个人’这件事本身。”

津门停住脚步,沉默几秒,又补充几句:“因为自己的弱点而去喜欢一个人确实挺差劲的,不过就算要克服也要很久吧。”

“为什么一定要去克服弱点?好好和它相处也可以吧。”

有水声从耳朵里钻出来。昼神再度沉入房间的大海,听到飘渺的句子从自己嘴里咕噜冒出,吸饱了水变得沉重。有湿润的浮木上下沉浮,他伸长了手臂去触碰。

然而津门忽然笑起来,语气陡然转变,轻松反问:“那下场不是很惨?我才不想再因为这种事自讨苦吃呢。”

浪头掀起径直冲没。昼神被打入水中,漆黑中挣扎着抓到木头,像鱼一样摆动尾翼,终于浮上水面。他看到黑得透彻的天空之中散出只有极夜才会显现的点点星光,微弱闪亮,而月亮隐藏在云后。和多年前一样的由手背的痛楚传到心脏,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人而已。

那天晚上昼神没有赶上末班车,在胶囊旅馆住了一晚,坐上清晨第一班电车才回去。他自然不会在吃饭的时候和黑坂说这些,只是把一夜的经历简化概括成——“胶囊旅馆睡起来真的很不舒服”。

他省略掉了在电车上看到深秋的太阳从浓重的雾气和潮湿云朵后升起的景象。虽然挣扎着,终究还是有光线穿越水雾晕染了车窗。一夜没睡好的疲惫被暖光的凉意吹得清新。电车叮当之中,他忽然想起津门的脸,从清晰变成了隐约可见的云后月亮。

“反正你这种人啦,”黑坂叉起白瓷盘里烤得焦黄的面包片蘸进奶油浓汤,“应该是最适合做兽医的。”

“为什么?”

昼神笑着反问。

“就算很难过,也会很好地克制住,然后说点轻松的话来缓解一下,怎么也不会哭。”

黑坂把面包塞进嘴里,听着他嘲笑“这算什么”,呜呜嗯嗯地摆了摆手。

“但是那个胶囊旅馆的床铺,”昼神倒吸一口气,顿了顿,又扬起灿烂的笑容,“是真的有难受到我想哭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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